才开始我一点儿也看不出家里那匹白额青马有什么特别之处。唯有一次看到它的刘海被梳成了一大把冲天辫,直撅撅地耸在光秃秃的脑门上,特别滑稽。紧接着又看到斯马胡力把它的马尾编成了两股大辫子。当时只觉得有趣,以为斯马胡力闲着没事,在出马的洋相呢。
我家有一块非常明艳的玫红色绸布,扎克拜妈妈只撕了一块裹在高粱扫帚上,隆重地装饰了它。剩下的一直没舍得用。在斯马胡力兄妹俩的纠缠下,妈妈很不情愿地裁下了窄窄的几绺儿。斯马胡力将之细心缠绑在马鬃毛上,并把鬃毛扭来扭去,乱七八糟地扎得又硬又高,害得马儿不舒服极了,直晃脑袋,想把头发晃顺了。我就更奇怪了,这是做什么标记吗?
直到两天后斯马胡力牵着这匹标新立异的马从一场婚礼拖依上回来,我才搞清楚,原来它是一匹赛马,这是赛马特有的装扮。我估计,这么倒腾不只为了显眼,更是为了马儿奔跑时不会被胡乱飞扬的毛发干扰视线和速度吧。
平时大家谁也不会骑用这匹马。我疑心是不是舍不得完全驯服它,以致失去野性。总之,它算得上是家人的骄傲。
那天,在附近三十匹参赛的马儿中,它跑了第三名!奖品由婚礼的女方家提供,斯马胡力说第一名奖一头牛,第二名奖一件绣花外套,第三名则是一件普通外套。我赶紧问:“那衣服呢?”这小子傻笑着说:“太小,送人了。”我嘘之。
又问:“海拉提参加比赛了吗?”他们是一起去的。
这下斯马胡力更高兴了,说:“海拉提得了第十八名!保拉提第二十八名!”于是他们两家的马浑身光秃秃的,一朵花儿也没戴,也没得到赛马的资格。
紧接着,我又惊喜地得知男方家的婚礼仪式后还有一场比赛!便拍手叫好,因为那场拖依我也会去参加!真令人期待啊,真想亲眼看到斯马胡力得第一名。
那天我频频出门看云,愿明天千万别下雨。
第二天一大早天气果然不错。我们的赛马花枝招展地系在山坡下的草地上,等待出发。斯马胡力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又在它尾巴上缠绑了亮闪闪的橘红布条,背上还给披了一条鲜艳的红毯子,看上去神气极了。牵着这样的马上路可真有面子,这可是赛马呢,是得过名次的马,不是每家每户都有的!强蓬家和保拉提家再有钱又如何,他们没有!爷爷家也没有,恰马罕家也没有,上游阿依努儿家更别提了,刚搬来的塔布斯家也没有,整个冬库尔只有我家有!于是我们几家人簇拥着冬库尔唯一的赛马一起上路了。
然而到了地方一看,到处都是这番打扮的马!我们的马一混进去就找不见了……我还以为它那副装束一定会引人注目,还以为这样的马顶多不过三匹(它得过第三名嘛,最多前面还有个第一第二名……),看来,世界还是很大的。
这倒罢了。更让人失落的是,同样是精心打扮过的赛马,别人家的马,辫子都比我家编得多,冲天辫也扎得更高,装饰物更闪亮,马尾上还挂有贵重吉祥的猫头鹰羽(没见有扎碎布条的),背上披的都是崭新的镶有花边的金丝绒绣毯(没有披旧毯子的),马缰绳上还挂着长长的黄色流苏——那架势!似乎还没比赛就已经得了第一名了。
再看看那些牵着马四处显摆的小子们,个个趾高气扬,优越感十足地在斯马胡力身边走来走去。而后者满脸是汗,正手忙脚乱守着沸腾的巨大肉锅,手持大漏勺努力撇肉末……不由为之叹息。斯马胡力这家伙,平时在家里芝麻大点儿的家务活儿都不肯沾手,出了门竟这等勤快,又是添柴加火又是端盘子送菜,前前后后忙着搞服务,不亦乐乎。
好在我家的马虽然寒碜,它自己倒不以为意,披着一身的碎布条,照样光鲜自信,不卑不亢。
我无比关心不久后的比赛,当得知今天第一名的奖品是一匹马时,更激动了。这时,有人向赛马选手每人分发了一根长长的红绸布。别人都接过来揣进口袋,等比赛时再系。斯马胡力一拿到手就赶紧拦腰系上,特出风头。
可刚吃过抓肉,就开始下雨了。我非常不安,希望这雨很快就停。下午三点时分,所有客人陆续上马。大家冒着雨,浩浩荡荡穿过一块油光闪闪的碧绿草地,向西面的赛场(据说是一段巨大平缓的“U”形截面的山谷)走去。一路上尽是扎着冲天辫、披红挂彩的赛马,气氛令人分外激动。可是,可是……在即将到达赛场的一个岔路口,扎克拜妈妈竟勒马离开了大队伍!她要回家了!她说家里还有一大堆活儿……
我挣扎了一番,只好也勒转马跟上妈妈,一步三回头地远离了大队伍,多么凄惨!
然而我们刚到家没一会儿,斯马胡力那小子也回来了,原样牵着赛马。他淡淡地说比赛取消了,大家都不满意赛场,说路太“厉害”(危险)。加之雨一直不见停,主办方怕出事故。
失望到底。像我这样的人——对我来说,“骑马”就是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不动——为什么也会向往赛马呢?当激动勇猛的马群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四蹄疾驰,勇往直前;马背上的骑手像马儿的外部器官一样紧紧贴附马背,像真正的英雄一样把肉身完全投掷进速度和大风之中……只需想象一下,那情景都令人两眼发光!哎,这不只是激烈而任性的竞争,更是马背民族在沉重生活中全面迸发的豪情与欢愉。
我又把希望寄托在七月的弹唱会上。据说这次弹唱会非常隆重,到时候不但会赛跑马,还会赛走马呢。(听说最厉害的走马又快又稳当。最玄的说法是,选手头顶一碗水,一圈跑下来也不会洒出来一滴水……)
然而,每次提到这件事,大家都默默无言。最后扎克拜妈妈说:“太远啦,要骑三个小时的马。”
家里大约只有斯马胡力才能去,因为他年轻、贪玩,并且有马。妈妈说到了新牧场,其他人都没马骑了。真奇怪,怎么会没马呢?那正在外面吃草的又是什么?
后来才知,在吾塞牧场,除了卡西的同学家借给我们用的那匹马儿外,所有马都得放养上膘。
我很有勇气地说:“那么我走路去好了。”妈妈说:“要走五个小时!”我又说:“那我就快快地走,跟在斯马胡力的马后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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