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罗塔少尉归队的那天是个暗淡的日子,也是一个忧伤的日子。
他再次来到两天前游行队伍走过的这些马路上走了走。那天,他曾一度对自己和自己的职业充满了自豪感。可是今天,回归的念头一路陪伴着他走到这儿,就像一个看护人员牢牢地守护着一个俘虏似的。
平生第一次,特罗塔希望奋起反抗控制他生活的军规。从孩提时代起,他就一直很听话,现在他不愿再顺从下去了。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自由;但他清楚度假并不是自由,就像演习不是战争一样。他能想到去打这样的比方,是因为他在当兵—因为战争就是士兵的自由。他意识到自由所需要的弹药就是钱。他随身带着的这笔钱,就某种意义来说,宛如他们军事演习时所射出的空包弹。他可曾拥有过什么?他有足够的钱享受自由吗?他的祖父—索尔费里诺英雄—留下什么财产了吗?他将来还会从父亲那里继承什么呢?他过去怎么从来没有考虑这些问题呢?现在它们像一群陌生的鸟雀似的纷纷向他飞来,在他脑子里筑巢,而且还烦躁不安地飞来飞去。此刻,他听到了这个大千世界模糊不清的呼喊声。
他昨天获悉,科伊尼基今年要比往年提前离开他的故乡,而且要在这个星期带着他的情人一起去南方。他尝到了忌妒的滋味,对朋友的忌妒;而这种忌妒使他备感羞愧。
他即将回东部边境。但那个女人和那个朋友准备结伴去南方。直到这一刻,“南方”还只是一个地理概念,它闪烁出各种迷幻的色彩,而这些色彩只会出现在一个未知的王国。这个南方位于一个陌生的国度!你瞧,就有那么一些国家,它们不受皇帝约瑟夫·弗兰茨一世的统治;它们有自己的军队,有数千名少尉驻扎在它们那些大大小小的驻军部队里。在那些国家,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名字毫无意义。他们也有王朝,他们的君主也有自己的救命恩人。对于专制国度的一个少尉来说,耽于这些想法简直糊涂透顶。考虑这些问题就和我们这号人去思考什么地球只是亿万天体之一啦,在银河系里有无数个太阳啦,每个太阳都有自己的行星啦,人本身只是一个非常可怜的个体,说的粗野一些,只是一小堆粪土啦,等等之类的问题一样糊涂至极。
少尉赢得的钱花掉一些还剩七百克朗。再去找个赌馆吧,他已经不敢了。他害怕那位陌生少校,也许他是城里司令部派来监视年轻军官的哩。噢,谁说不是呢?他更害怕会想起那次可耻的逃跑。啊!他心里清楚,不管在哪个赌馆,只要有个比他职位高的军官向他招手叫他走,那他还会照样立刻离开赌馆,一百次都不会变。他痛苦地感觉到自己就像一个已经无力追求幸福的患儿。他为此感到特别惋惜,但对他不无益处。他喝了几杯烧酒,刚才还困扰他的无力感此刻似乎得到了释怀。就像一个被关进监牢或是被送进修道院的人那样,少尉觉得自己身上的钱是沉重的负担,是多余的。他决定一下子把钱都花掉。
他走进父亲曾为他买过银烟盒的那家礼品店,为女友买了一条珍珠项链。他手里拿着鲜花,裤袋里揣着珍珠项链,愁眉苦脸地走到冯·陶希格太太跟前。
“我给你带了点儿东西!”他向她坦白,就好像是说我给你偷来了点儿东西。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去扮演一个陌生的角色,一个精通世故的角色。当他把礼物举在手中的那一刻,他才想到这样说似乎太夸张,既贬低了自己,也许还侮辱了这位有钱的太太。
“请原谅!”于是他说道,“我本想买个小玩意儿—但是……”
他舌头僵硬了,脸也红了。他垂下了双眼。
哎!他不了解这些女人,这些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去的女人啊!这个特罗塔少尉啊!他不知道,她们会欣然接受每一件礼物,就好像它们是能帮自己恢复青春的魔棒一样;他不知道,她们那聪明而饥渴的眼睛会有着全然不同的评估标准!况且冯·陶希格太太就是喜欢他这种手足无措的样子,他越是表现得年轻,那她本人也就变得越年轻!于是她机敏而又迅猛地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像亲吻孩子似的一个劲地吻他。她哭了,因为她马上就要离开他;她笑了,因为她此刻还搂着他,也因为珍珠是那样的美丽。
她泪流满面,动情地说:“你真可爱,非常可爱!我的孩子!”
话一说出口,她马上又感到后悔了,特别后悔说出“我的孩子”这几个字,因为这几个字使她一下子变老了几岁。庆幸的是她马上又觉察到,他此时很得意,像得到最高元帅亲自授予他奖章似的。太年轻了,她心里想,他居然不知道我的年纪!
然而,为了抹去她的真实年龄,为了把它淹没在她的激情海洋中,她紧紧搂住少尉的肩膀,柔弱温暖的肩胛骨使她的手变得慌乱起来。她把他拉到沙发上。她怀着对重回青春的强烈渴念对少尉进行了突然袭击,激情犹如一道强烈的电流从她身上爆发出来,击中了少尉,缚住了他,也御使着他。
她的眼睛向悬在她脸部上方的那张年轻的面孔闪射出感激和快乐的光亮。仅仅看见他就又使她变得年轻。她想保持青春的渴望和强烈的激情。就在那一瞬间,她还以为她永远不会离开少尉。但是过了不久,她又说:“可惜你今天就要走了……”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他问道。
如此真心诚意,真是个年轻的情人。
“等着我吧,我还会回来的!”说完这句话,她又担心年轻情人背叛爱情,赶紧补充一句,“可别欺骗我啊!”
“我只爱你一个人!”他干脆地回答,这种坚毅是对爱情忠诚的宣誓。
他们就这样分别了。
特罗塔少尉驱车去了火车站。他到得太早,不得不久久地等着。不过,他觉得好像已经在路上了。他不愿意想他还待在城里,因为那样会让他觉得每一分钟都是痛苦的,甚至是可耻的。他想早点儿离开这伤心之地,竭力地缓和情绪。
终于上了车,他沉浸在一种幸福而又安然的睡眠中,一直睡到快到边防驻地时才醒来。他的勤务兵奥努弗里耶来接他,并告诉他,城里发生了暴乱,鬃毛厂的工人们正在举行示威游行,部队已经做好了准备。
特罗塔少尉现在明白了为什么科伊尼基这么早就要离开这个地方。怪不得他要带着冯·陶希格太太一起到“南方”去!特罗塔是个怯懦的俘虏,他没有勇气立即转过身,登上列车返回去。
今天火车站前面没有停出租马车,特罗塔少尉只好步行回营,身后跟着奥努弗里耶,他手上提着行李。小杂货店都关了门。铁梁柱顶住了低矮房屋的木头门和百叶窗。宪兵们手持着上了刺刀的枪在巡逻。
除了从沼泽地里传来的那熟悉的蛙声以外,什么也听不到。沙地不知疲倦地卷扬沙土,风则十分慷慨地把尘土刮到屋顶、墙上、警戒围栏、木板路和零星的杨柳树上,看上去就像有几个世纪的灰尘积压在这些被遗忘的角落。街巷里空无一人,难道人们已经预感到死神将至,遂全都躲在上了锁的门窗后面?少尉在心里嘀咕。营房前面设了双岗,所有的军官从昨天起就住在这里,布洛德尼茨的旅馆都空了。
特罗塔少尉向楚克劳尔少校报告他的归来。这位上司告诉他,这次旅行对他是大有裨益的。少校已经在边关服役了十几年,根据他的经验判断,旅行总归是有益无害的。少校以一种极为平常的语调对少尉说:“明天早晨,就派一个排,开到鬃毛厂对面的那条公路上去,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对罢工工人的‘煽动暴乱’行为采取武装镇压。”这个排就由特罗塔去指挥。“这本来就是一件小事,”少校补充道,“而且完全有理由认为派宪兵队去就足以对付那些罢工工人,我们只需要保持冷静,不要过早地采取行动。”归根结底,要由行政当局决定狙击部队是否要采取行动;这种事对一个军官来说是很不舒服的。试想他怎么能听任一个地方官对他指手画脚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项棘手的任务对于狙击营中最年轻的少尉来说也是一种嘉奖;而且其他军官还没有休假呢,再说,服从上级是军人的天职……
“遵命,少校先生!”少尉说完便退了出去。
楚克劳尔少校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少校与其说是命令,还不如说是请求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去执行这项任务。再说,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也确实度过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美好假期。
特罗塔穿过庭院,走进食堂。命运为他安排了这场政治示威游行。他就是为了这个使命来到这个边防驻地的。他确信是一个精于算计的命运之神先赐给他几天美妙的假期,等他归来后再来摧毁他。军官们坐在食堂里。他们用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迎接他,与其说是出于对这位归队者的热忱,不如说是出于想“打听消息”的好奇心。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了声:“那件事怎么样?”
唯有瓦格纳上尉说:“等麻烦过去了,明天他就会跟我们讲的!”他这么一说,大家顿时沉默了。
“如果我明天被打死了呢?”少尉特罗塔对上尉瓦格纳说。
“嘘,活见鬼!”上尉回答说,“一个令人讨厌的死神!一件令人讨厌的事情!他们都是些穷鬼。不过,说不定他们最终是对的!”
特罗塔少尉还没有想到过那些工人都是穷鬼,也没有想到他们是对的。上尉的话一下子点醒了他,是的,那些人都是穷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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