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绿色笔记本
《世界终结的地方》是卡在卡尔斯写的第十九首诗,也是最后一首诗。我们都知道,每当卡想到一首新诗,哪怕这首诗还有不足之处,他也会马上把它记在随身携带的绿色笔记本里。这十九首诗当中卡记下了十八首,只有政变当晚他在舞台上朗诵的那首没有记下来。后来卡在法兰克福给伊珂写了很多信(不过他一封都没有寄出去),在其中的两封信里卡说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那首《没有真主的地方》了,他告诉伊珂为了完成自己的诗集他必须要找到这首诗,他希望伊珂能帮他看看卡尔斯电视台的录像带里有没有这首诗。当我在法兰克福的旅馆房间里看这封信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卡的心里其实很忐忑,他怕伊珂以为自己在用录像带和诗作借口给她写情书。
那天晚上,我拿着美琳达的带子回到了旅馆。稍稍喝了点酒以后,我随意打开了一个笔记本。笔记本里画了一片雪花,我把这片雪花放在了本书第二十九章的结尾处。随后的那些天,我一直在看那些笔记本,渐渐地我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卡为什么要把自己在卡尔斯写的十九首诗放到雪花上十九个不同的位置了。
卡从他阅读的书当中明白了雪花从结晶到落到地上化成水平均要用八到十分钟的时间,除了风、严寒和云的高度以外,还有很多因素会影响到雪花的成形,这让卡觉得人和雪花之间其实存在着某种联系。在卡尔斯图书馆,卡想到了雪花并写下了《我,卡》一诗,后来他考虑要把这首诗放到《雪》这本诗集的中央。
按照相同的逻辑,卡在虚构的雪花上给《天堂》、《象棋》和《巧克力盒》这些诗也都找到了相应的位置。于是他找来一些印有雪花图案的书,画出了雪花的图形,然后便把他在卡尔斯写的诗全都放到了这片雪花上。这样一来,他不仅设计出了新诗集的结构,而且还把自己与众不同的经历都标在了这片雪花上。每个人的生命里肯定都有这样一片代表着自己人生经历的雪花。卡从培根的人类进化理论中获得灵感,把雪花的三条轴命名为“回忆”、“幻想”和“逻辑”,把自己在卡尔斯写的诗放到了这三条轴上。后来当他评论自己在卡尔斯写的诗的时候,他详细地阐述了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些诗放到这些地方。
我们必须要看到,卡在法兰克福写的这三大本笔记当中,除了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在阐述雪花图的意义外,也有很多是在阐释他自己生命的意义。比如说,他在分析《被打死》这首诗在雪花图上的位置时,他先是解释了他在这首诗里表达的那种恐惧感,分析了一下为什么要把这首诗放在“幻想”轴的旁边,当他解释为什么又要把这首诗放在离“记忆轴”上《世界终结的地方》这首诗近一些的地方、放在它的分支上时,他相信有很多神秘的东西提供了素材。卡认为每个人的生命背后都有一片这样的雪花,通过对雪花进行分析可以证明相像的人之间其实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在这本小说中,我不再赘述卡写的那些关于诗集和雪花的笔记了。(《巧克力盒》为什么要放在“幻想”轴上?《全人类和星辰》这首诗对卡来说有什么意义?)年轻的时候,卡总是嘲笑那些自以为是的诗人,他们总是得意洋洋,觉得自己写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将来都会成为人们研究的对像,其实压根儿就没人理睬他们。
卡一直都瞧不起那些只会写些晦文涩字的诗人,可在最后四年的生命里他一直都是在解释他自己写的诗,当然了,他这样做还是有些理由的。仔细读他的笔记你就会发现,卡并不觉得他在卡尔斯写的诗是他自己写的,他认为这些诗来自于某个神秘的地方,而他只不过是把它们写下来的工具罢了。他在笔记中多次提到他写这些笔记的目的就是想要改变自己这种被动的局面,分析清楚这些诗的结构和含义。除此之外,卡还有第二个理由,那就是:诗集中有些地方还存在着不足,有些诗句只记下了一半,还有一首《没有真主的地方》没有记下来,只有通过分析这些诗的含义,卡才能弥补这些缺憾。因为回到法兰克福以后,卡再也没有想到过新的诗句了。
从卡写的笔记和信中可以看出,他花了四年的时间终于分析完这些诗,完成了他的诗集。所以当我在法兰克福的旅馆房间里一边喝酒,一边翻着从卡的住所拿来的那些纸和本的时候,我很兴奋,我觉得里面肯定有卡的诗,于是我不厌其烦地找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我躺在卡的旧睡衣、美琳达的录像带、领带、书和打火机(这个打火机是卡迪菲让卡捎给“神蓝”的,不过卡没有给他,我这时才发现自己把这个打火机也给拿回来了)中间,坠入了梦乡(梦中,卡对我说“你老了”,把我给吓坏了)。
我一直睡到中午才醒过来,接下来的时间我便独自在法兰克福的大街上搜集有关卡的信息。在去卡尔斯之前的八年中卡曾经有过两个女人,我告诉她们我正在为卡写一部传记,想和她们见一面,她们马上就同意了我的要求。卡的第一个情人叫纳兰,她不仅不知道卡的最后一本诗集,甚至连卡写诗的事情都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和丈夫共同经营着两家烤肉店和一家旅行社。在单独聊的时候,她说卡的脾气很暴躁,喜欢和人争吵,心胸也很狭窄,说完这些以后,她便哭了起来(她更多的是在为自己奉献给左倾梦想的青春难过,而不是为卡)。
卡的第二个情人叫希尔黛佳德,现在还是单身。和我估计的一样,她也不知道卡最后写的诗和《雪》这本诗集。我把卡吹得好像在土耳其非常出名似的,本来我还因此有些内疚,可她说话时的语气很轻佻,这让我的心里轻松了许多。她对我说,认识卡以后她就没有回土耳其度过暑假。卡就像个聪明、好问、孤独的孩子,他一直都想找一个像他母亲一样的爱人,可是因为他的脾气太坏,所以他总也找不到,就算能找到,他也无法让她留下。她还说爱上卡很容易,但要和他相处却很难。卡从未对她提起过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她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在这儿把它写下来)。希尔黛佳德的手很美,纤细修长,我们在一起聊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但我却没注意到她右手的食指断了一节。当我们握手告别时,她给我看了她的指头,她微笑着告诉我说,卡有一次发火的时候还嘲笑过她的这节断指。
完成这本诗集以后,卡和过去一样,在把手稿打印出来之前到德国各地去朗诵过:卡塞尔、不伦瑞克、汉诺威、奥斯纳布吕克、不来梅、汉堡。在塔尔库特·厄尔钦和邀请我来德国的“人民之家”的帮助下,我也匆忙地在这些地方组织了名为“诵诗之夜”的活动。德国的火车让我赞叹不已,正如卡在他的诗里写的那样,德国的火车准时、干净而且设施齐全。我坐在车窗边,忧伤地看着窗外的平原,看着峡谷底部可爱的小村庄,看着小站里背着包、穿着五颜六色的雨衣的孩子们。两名嘴里叼着烟的协会成员到车站来接我。我告诉他们,我想和七周前来这儿朗诵诗集的卡做完全相同的事情。每到一站,我都和卡一样先找一个便宜的小旅馆住下,接着便会有人邀请我去土耳其餐馆,我们一边吃菠菜饼和烤肉,一边谈论政治,感叹土耳其人不关心文学。吃完饭以后,我漫步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幻想着自己便是卡,此刻为了忘记伊珂正在大街上游荡。参加晚上文学座谈会的都是一些对政治、文学或是土耳其人感兴趣的人,大概有十五到二十个左右。会上,我心不在焉地读了一两页自己新创作的小说,之后便把话题扯到了诗上。我告诉他们不久前在法兰克福遇害的著名诗人卡是我的朋友,然后问道“有没有人记得他不久前在这儿朗诵过的新作品”。
参加座谈会的人大多数都没有参加过卡的朗诵活动,即便偶尔有人参加了,他们能想起的也不是卡的作品,而是卡一直穿在身上的灰色大衣、苍白的皮肤、乱蓬蓬的头发和略带神经质的动作,所以我可以断定他们去那儿不过是为了问些政治问题,或者根本就是碰巧才去的。这一段时间里,我朋友最吸引大家的地方不是他的生活,也不是他的诗,而是他的死。关于是谁杀了卡,我听到了很多不同的意见,有人认为是伊斯兰分子,有人认为是土耳其特工,还有人认为是亚美尼亚人,是德国秃子,是库尔德人或是土耳其民族主义分子。不过众人之中,还是有人对卡留意了,这些热爱文学的人们告诉我,卡刚刚完成了一本诗集,给他们朗诵了诗集里面《梦中的街道》、《狗》、《巧克力盒》和《爱情》这几首诗,他们都觉得这些诗很奇怪。除了这些,他们也没能说出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卡在好几个地方都提到了这些诗是他在卡尔斯写的,大家认为他这样做其实是想引起那些思乡的听众们的共鸣。朗诵活动过后,有一名妇女找到了卡(后来,她也找到了我),这个女人大概三十多岁,肤色有点黑,她是个寡妇,有一个孩子。她还记得卡曾经提到过《没有真主的地方》这首诗。她认为卡很可能是为了不引起大家的争议,所以这首长诗他只朗诵了一节。不管我怎样逼她,她也只是说了句“太可怕了”,除此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卡在汉堡举行朗诵活动的时候,这个女人坐在靠前的位置,她可以肯定卡朗诵诗的时候手里拿的就是一个绿本。
夜里,我和卡一样,坐火车从汉堡回到了法兰克福。从车站出来以后,我和卡一样走到了凯瑟斯特拉斯大街,在性用品商店里转了转(这周又进了一部美琳达的新片)。走到卡遇害的地方时,我停了下来。我第一次清楚地说出了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接受的事实:卡倒在地上以后,凶手从卡的包里拿走了那个绿本。一个星期的德国之行,我每晚都要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去看卡的笔记和他对卡尔斯的回忆。现在惟一能安慰我的就是还有一首诗正在卡尔斯电视台的资料室里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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