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困境,这可能是小说所要表达的最重要的主题,是小说家思维交织的中心。作为具有一定长度的叙事作品,小说放弃了对人类生存困境的表现,几乎等于找死。即便在最欢乐的作品里,生存困境也绕不过去,否则,它哪来的欢乐。即便在法国新小说那里,或者在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的极端作品《帕洛马尔》里面,不管人物的形象多么模糊,我们仍然能从物像的反光里看到现代人痛苦的身影。
对生存困境的表现,显然不仅仅是一种技巧问题,精神的洪流一定会贯穿其间。站在地狱的屋顶上,有人深陷其中,有人却能继续凝望花朵,保持精神的圣洁,并使之成为一种基本的生存姿态。卡夫卡,这位历经磨难的小说家,说:“人是注定要生的,而不是注定要死的。”说完这话,他就患痨病死了。加缪说:“只有一个问题值得考虑,那就是自杀。”他是出车祸死的,一般情况下,他也不打发他的主人公去自杀。他的主人公们在死亡的阴影下行动着,反抗着,最后才被老鼠或老鼠一类的东西咬死。要是把他们的话和他们的作品放到一起来考察,我们或许能够较为准确地理解生存困境对于小说的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卡夫卡和加缪的话是相辅相成的,他们表述的可能是同一个真理。
热爱真理是小说家们的好习惯,福克纳就曾对那个真理作过一番阐述。他的话实际上把卡夫卡和加缪的两句话沟通了。他说:“他(指加缪)所走的是唯一的一条可能不光是通向死亡的道路,那是一条完全靠我们微弱的力量用我们荒谬的材料造成的道路。在生活中,它本来并不存在,是我们把它造出来之后才有的。”在这里,福克纳谈论的不仅是加缪,也是卡夫卡,同时也是福克纳本人,是所有伟大的小说家。
表现生存困境,无疑可以产生悲剧的净化作用,但并非总是如此。在许多小说中,死亡只能说明一具僵尸的出现,婚姻只表明同床共枕,大地是种粮食的地方,花朵的凋谢说明一种植物的枯萎,在这里,事实就是事实,与价值不发生关联,也就是说,事实王国与价值王国永远处于一种分离状态。净化的作用没有踪影,腐化的效果倒可能触目可见。
准确地说起来,这里其实并没有表达出生存困境的意义,它所表达的甚至不是生存困境,也不是境遇。其实,死亡就意味着诞生,忍受就孕育着挣脱,憎恶和怜悯一体,事实王国与价值王国并不背离。我想,这里涉及的可能不仅是技巧处理问题,它肯定触及到小说家的生存态度和文化背景。站在地狱的屋顶上,凝望花朵,那短短的一瞬,其实已经囊括了小说家的全部生命,精神在那一刻闪现出的光彩,已足以将生存的每个角落照得透亮。当我们对生存困境保持警觉的时候,对花朵的凝望是不是一种更根本的生存姿态?
1994年11月10日 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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