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告诉我,小时候她父母两地分居,八岁时,她离开了戴城,跟着妈妈迁到三百公里外的一座工业城市,与她爸爸汇合。她在那儿念完了小学和中学。那是个很糟糕的城市,产钢铁,到处都是灰,市区很小,城里夹杂着农田,根本没有儿童乐园。小孩们就在农田和钢厂之间窜来窜去,十分无聊。她最大的心愿是回到戴城,这儿比较清静。关于这个,我和她的看法完全不一样,我觉得戴城才是全世界最乱糟糟的地方。大学时代,宝珠考回了戴城。
宝珠的青少年时代过得一帆风顺。她爸爸是研究钢铁的工程师,妈妈是个数学老师,从小到大就是优等生,除了高中时得过一次青春期忧郁症,差点疯了,其他都还好。那次忧郁症的起源,是她的胡子,那会儿长出来了。她早恋了一个男生,此人因为受不了各种嘲讽而宣布和宝珠绝交,宝珠就被击倒了。到了大学时代,胡子已经成为她的标志(同时也停止了生长),似乎无所谓了,况且真有男生不在乎这个,起劲追求她,她都看不上人家。她唯一看得上的是路小路,可惜后者失业、没文化、不干正经事,难以托付终身。
那个年代人们很容易犹豫,我身边所有的人都仿佛装上了钟摆,晃来晃去,找不到可行的方案。照宝珠的经济管理逻辑,就是既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一切皆如迷雾,未来的方向只有等待《新闻联播》告诉我们了。我对宝珠说,我这副鸡毛样子,恐怕会一直延续到下世纪,翻不过身了,我到中年肯定一穷二白、半死不活,混迹于大众,像饭馆后厨水箱里的牛蛙,生而是菜,又爬不动,只求躲过饭点上的那一劫。宝珠认为我说得有理,路小路太有自知之明了,这种傻逼居然还不自杀,坚持活在人间,蹭饭蹭爱蹭生命,如此具有上进心,实在难得。我听到这种赞美都快哭了,是的,我是一个有上进心的人,但是我经常被人误判为烂命一条。
我们还是没有解决胡子问题。这很棘手,你不能等待胡子消失,世界上大多数问题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动解决,但胡子是个例外。它不值一提却如此顽固地横亘在宝珠的生命里,准确地说——脸上。当她忽视它的时候,会因为别人的重视而被提醒,当她重视它的时候,别人又会假惺惺地劝解说,不要紧的。这简直要了她的命,感觉自己平白无故多了个上帝,而那些人都是神父,必须要求她做忏悔。在我眼里,宝珠是条汉子,偏偏输给了她身上最具有男性气概的一部分。有一次她恨恨地拿起了剪刀,对着自己的鼻子。我心想,准又是被同学寒碜了,她们管她叫胡子大王。
无能为力。我认为她首先要做到不信邪,然后才能得救。我遇到的女的,不管多横,多能掰扯,本质上都信邪,一点办法都没有,教都教不会。唯一的例外可能是歪歪,但我真的对她没兴趣,到她那份上也不需要我帮忙了。
我曾经把歪歪的奇迹告诉宝珠:歪歪,没受过高等教育,长得难看,就靠着职业培训所里学来的电脑手艺,成了一个白领,虽然是很差劲很低级的那种,但对她来说是成功了。这就是说,你得挣脱自我约束,把那些障碍都当成是个屁,这也是一种厌胜之术。我指望这些能给宝珠励志。宝珠不屑地说:“你以为我找不到工作吗?路师傅,这事儿超出你的理解范围。”我说我怎么理解不了呢。宝珠说:“每个人的命里,都有几口吃不下的隔夜冷饭,必须得咽下去,而不是放在眼前发呆。我这会儿就在咽冷饭,明白吗?”
春天多雨,有一天傍晚宝珠又打着伞把我带进了女生宿舍,说让我帮她搬点东西。宿舍里面很热闹,一队队女生正在排演舞蹈。宝珠说,四月份是校庆,这些人都是要表演节目的。
“你会表演什么?”我问。
“我都快毕业了,表演个鸡毛。”
“那你还在广播台做主持人呢。”
宝珠白了我一眼。寝室里的女生都很友好,没人举报我。宝珠指指床底下,那是一箱书,俗话说,书重如铁,我扛起箱子就觉得自己腰受不了,牙根泛出一股血腥味。宝珠说:“给我扛到四楼。”我说:“这是要干吗?”宝珠说:“我快毕业了,要回家,这箱书送人。”我没法再问,快要闭气了,磕磕绊绊爬到四楼,敲开一个寝室的门,把书送给一个女生。那女生特别客气,谢了宝珠,又递了个橘子给我吃,说:“学姐,这是你男朋友吗?”
宝珠说:“哼,算吧。”
女生说:“那他跟你回家吗?”
这句话把我逗乐了。宝珠说:“他啊,不一定。”
大四临毕业是个非常时期,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分手,也有脑子被枪打过的,忽然好想谈恋爱了,就临时组团。其中有些人组出了感情,本来应该分道扬镳的,改殊途同归了。所以那女生会有这么一问。宝珠带着我下楼。这一往返,招来很多目光,宝珠挺得意的,毕竟没几个女生敢把男人带进宿舍,还大模大样地晃悠。忽听脑后传来轻微又轻佻的笑声:“胡子大王找到男人了。”不知道是谁说的。我以为宝珠没听见,头都不敢回,跟着她下楼。到寝室门口,她原地转了一圈,脸上带着笑,说:“他妈的。”紧跟着,脸就铁青了。
宝珠让我在寝室坐着,自己返身上楼。寝室里的女生看她不对劲,问我什么事。我说,刚才在三楼里,有人喊她胡子大王,这会儿她上去寻仇了。问题是寻谁呢?那些女生蛮有把握地说:“肯定是琴琴啦。”我说:“谁是琴琴?”女生们说:“一个大三的女生,老踅摸要取代宝珠,做广播台的播音员。胡子大王的绰号就是她喊出来的,也只有她敢当面喊这个,她是三楼的女皇。你要是不放心,就上去看看吧,别让宝珠吃亏了。”我说:“女生掐架,我上去帮不了手啊,再说我是溜进来的,被人发现了拖出去就拘留。”女生们说:“你也是个软蛋,可怜的宝珠,净遇到这种货色。”
我被那伙女生撺掇了,不由站起身。刚走出寝室,听到楼梯口一声尖叫,一个长发大波浪的女生连滚带爬往大门口狂奔去,后面宝珠举着扫帚猛追,再后面是一群披头散发的女生起哄,追着喊:“快来看哪,宝珠和琴琴打起来了——”到大楼外面一看,下雨,全都站住了,喊道:“加油,加油!”宝珠和琴琴已经跑出了视野。
门房大爷出来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我从雨中暴走而来,撞开了他,像一头发情的狗熊直追出去,瞅准远处那把高举的扫帚,跑到宝珠身边时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扫帚太脏了,湿嗒嗒地沾着秽物。我说:“宝珠,这扫帚能把人脸都刮烂吧?”宝珠跑喘了,说:“芦花扫帚,跟化妆刷差不多的。”我说:“那也很臭啊。”转眼,那个琴琴跑进了自修教室,宝珠追到门口,忽然里面跳出来一个胖大男生,吼道:“谁敢打我马子?”琴琴跟了出来,脸上全是扫帚印,大哭道:“她用扫帚打我,我毁容了!”胖大男生捋袖子冲着宝珠撞过来,宝珠发出一声凄厉的猫叫,扔了扫帚躲到我身后,喊道:“路师傅救我。”我和胖大男生像两辆来不及减速的大卡车,轰地撞在一起,他跌进了花坛,我弹出去两米,在水泥地上打了几个滚。
那天晚上我和宝珠坐在学校广播台里,宝珠都乐翻了,还说风凉话:“路师傅,你要是会武功,当时就应该鹞子翻身站在地上。”我说我他妈的不会这个,只会咸鱼翻身。我也数落她,用这么脏的扫帚打一个长发大波浪的女生,比我用电蚊拍打小孩还残暴。宝珠说:“我就是要报复她,竟敢叫我胡子大王。前阵子我在炸鸡店打工,她还说我头发里有炸鸡味。她狗鼻子吗?我用了很多洗发水,她还闻得出来?”我说:“那女生挺好看的,脸脏了好可怜。”宝珠就扑过来拧我的嘴,说:“你倒一点不在乎我的感受!”
我向后退去,后面有张窄床,值班睡觉用的。我再往后退的话,就可以直接倒在床上了,宝珠趁此机会,恶狠狠地亲了我一下,我抱住她的脑袋,她挣扎了一下就顺从了。
没说的,那个吻深远长久,把我带入了幼年依稀的回忆。我靠在床架上说,我忽然想起来自己幼儿园时候曾经亲过一个小女孩,但我不记得她是谁啦,只记得教室外面的枫树,秋天像火焰一样,似乎还是她主动来亲我的。宝珠撂下手说,那个就是她,但她也想不起来为何要亲我了。
宝珠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就会成为明天的记忆,今天假如平平淡淡,明天就会什么都忘记掉。在她小时候,某一天摔了一跤,会连带着记住那天发生的所有事,因为有一个惨痛的印象,掩护了那些平淡无奇的事物不被忘却。然后她又说,小时候因为爸爸不在身边,觉得很伤痛,连带着记得幼儿园时发生的很多事,长大了记性反而不那么好了。
我点点头说,是的,我能记起自己被什么女孩在枫林里亲了,这件事大概也挺惨痛的。宝珠怪睁着眼睛说:“你这辈子就被我一个人亲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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