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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三十章(第1页)

杨辉技术员筹划农技流动展览

冬季水利劳务的安排与争执

尼牙孜用孕妇诊断书作自己的医疗证明

农村的夜是宁静的。牛、羊、鸡、小孩子、鸟雀,这些最活泼的元素,都静止了,除了狗叫,听不到什么其他的声音。农村的夜又是沸腾的。白天,人们不在村里,他们分散开去和大自然打交道,去向地球开战。一到晚上,人们聚拢起来,各种人,各种的向往和愿望,各种的打算和计谋,各种的联络、磋商、冲突、诉讼、友谊、爱情、中伤、仇恨都活跃起来,动作起来,汇聚成翻滚的潮水,激扬起朵朵的浪花。

当麦素木向泰外库敬酒的时候,当雪林姑丽给杨辉端面条的时候,在大队办公室,里希提书记主持的支委扩大会议,正进入了高潮。伊力哈穆讲了在县里开会的感受,讲了大寨,讲了皮山,讲了麦盖提县红旗公社,讲了红星二场。他还讲了本县绿洲公社改造苇滩,五月公社修建电站、天山公社改变耕作制度的事迹。当然,他也讲了他亲眼看到的红星二队的小麦丰产田和那个鞠躬尽瘁的队长。他讲得很多,很热情,而且有些急躁。“我们落后了!”“我们差得远!”叙述中一再重复着这样的感叹。“我们必须追上去,说干就干!在这个漫长的冬季,搞它个热火朝天!”

“我们伊犁人是给惯坏了!”四队队长乌甫尔感叹地说,“不吃苦,不拼命,哪有农村面貌的改变。解放以来,我们生活得挺优裕,这是好事,但是,也滋长了一种自满自足的劲儿。你刚才讲的那个汉族故事怎么说来着?一个蛤蟆坐在井底下看天……弄不好我们都变成了井底下的青蛙啦……”

一些人笑了起来,更多的人都郑重其事地点着头。

里希提让四队和七队队长讲了一下对冬季以积肥为中心的生产安排。乌甫尔着重讲了一下他们从山坡旱田的几个废弃了的老羊圈里挖掘陈年羊粪的计划,伊力哈穆着重讲了一下从伊宁市拉运人粪尿的设想。然后,会议进入了重点议题。由大队水利委员、支部委员穆明解释主渠改道工程的有关问题。

这个方案并不是新的,早在大跃进的年代,公社党委书记赵志恒,大队支部书记里希提,带着州水利局和县农业局的两个技术人员,就进行了初步的测量、讨论和设计。在那些日子里,赵书记就像一个勘测队员,身穿一身蓝劳动布的制服,头戴鸭舌帽,脚蹬牛皮长靴,奔跑着,观察着,扛三脚架,架水平仪,抡锤子,砸桩子。里希提也好像变成了青年人,三四米宽的渠道,他跳来跳去,像长出了翅膀。他的心灵更是长出了翅膀,多少美好的愿望和设想,变成了夜以继日的忙碌辛苦,变成了一张又一张的蓝图、方案。按照他们的计划,这个大队的流向庄子方面的主渠的北段将要取直,改线,从而提高水位,减少渗漏,腾出一些耕地。而南段,要挖深,取平,减缓坡度,减少冲刷。北南段之间形成一个大的位差,在这里,利用水势可以带动三台水磨和若干轧油机、碾米机和弹花机。这是第一步,也是不算太复杂的一步。第二步,顺着这条主渠溯源而上,垫高渠底再次提高上游的水位,可以在那边形成一个更大的落差,带动水力发电。

经过他们的测量和讨论,这一切是如此明白、简便、合理,就像早该如此,自然该如此,使他们惊奇的,只是为什么没有更早地发现和利用这个摆在他们面前的潜力。但是,当时的县委领导人伙同麦素木科长这些人,正醉心于打破公社界限的大兵团作战。而改造一条渠道,安装几台水磨,过上几年再建设上一个发电量仅为几十千瓦的小水电站,对于他们来说,是太没有气派了。他们把这个公社,这个大队的劳力调来调去,净搞些大而无当的事情。“小小的”工程被搁置了起来。然后是三年自然灾害,这个小小的计划又变成过大的、冒险的、费工太多的和不准上马的了。然后又是六二年的事情。在库图库扎尔掌握大队领导权的时候,更是彻底搁置了工程,六三年,随着里希提、伊力哈穆他们的复职,这件事又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在干部和社员中,组织了更详尽具体的酝酿和讨论,因为这牵扯到所有制的问题,未来的加工设备,只能归大队所有,而要进行这个工程,却需要各生产队出人、出资金、出设备。按照政策,对有关合理分摊和合理补偿的办法也作了细致的研究。然后,六四年春夏,大队组织大石匠进山,采来了做水磨的紫石头,并且已经开始加工。现在,终于在学大寨的东风下,可以把愿望和计划变成实践了。这是多么叫人高兴啊!回顾这个过程,又是叫人想到办一件好事是多么不易啊!里希提就是在这种兴奋而又感慨的心情中,主持着对这件事情的讨论。

伊力哈穆的传达,两个生产队的积肥计划和主渠改线的施工方案,这三个话题像风、火和油三样东西结合在一起,冬季生产和基本建设的烈火烧起来了。生产队长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同时又在精细地计算着,衡量着,努力选择着更合理、更有利于集体的办法。

库图库扎尔也在会场上。他穿得很厚,皮领子短大衣,棉裤都已经上了身。他略显苍老,比两年前,也似乎瘦削了一些。经过了一段动荡,现在,他基本上算稳定了下来。收支相较,他总算保住了本儿。他不发一言,静静地旁观。

等到大家说得差不多了,进入具体安排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咳了一下,懒洋洋地说:“是不是请大家考虑一下,这里还有两个问题。”看看他的话引起了注意,他挪了挪屁股,直起了腰,把声音也放大了些,“如果我们在水利上投入这么多工,那么,无可怀疑,将会降低明年的工分值。我们都是老农民,老干部了。我们都知道,这里的冬天有四个多月,这四个多月的时间里,用老虎一样的力气,只能取得老鼠一样的成绩——还要付出那么多的工分,像扬场的时候从空中洒落下来的碎麦草!”

“这么说,提高工分值的最好方法是躺在炕上睡觉了?”

有一个性急的与会者反驳说,这种无礼的语调刺痛了库图库扎尔,“如果我还是第一把手,你敢这样说话吗?”库图库扎尔心想,从第一把手变为第二把手,处境就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咦哈!世上没有比“第一把手”的职务更宝贵的了……他控制着自己,没有流露出这种伤感的情绪。继续说:“再者,大家已经知道,再有个把月,社教工作队就要来了,这么大的工程,我们是不是应该等一等?这是我的意见。”谈到这里,他的眼睛眨了眨,很有点深奥的、高高在上的样子。

“您认为,工作队会不赞成我们改造水渠吗?”

“我没有说不赞成。”

“您认为,现在动工不合适吗?”

“我没有说不合适。”

许多人追问,他含含糊糊,脸上带着说不上是骄傲还是谦虚的笑容。一些人开始反驳他,他们说到了充分利用冬季进行农田基本建设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他们说到了应该发扬只争朝夕的革命精神,敢想敢做,不应该观望等待。也有少数人只是点着头,当大队长讲话的时候,他们点点头,附和说:“是啊,有理。”当别人反驳的时候,他们又点点头,附和说:“是啊,有理。”

这时候传来了敲门声,传来了那个大家都熟悉的、滑稽的音调:“可以进来吗?”

所有与会者的脸上都现出了亲切的微笑,门开了,进来了刚刚离开雪林姑丽家的杨辉,这个瘦小的、戴眼镜、长辫子、围着红头巾的汉族姑娘的到来并没有使人们感到惊异,队干部们早就熟知技术员的习惯和作风。

“你们在开会吗?”她吐了一下舌头,“我明天早晨再来吧。”

“请坐,参加我们的会吧。”里希提书记让道。

“不了,我还有事,我明天再来……”

“您有什么事,先说也行。”里希提注视着杨辉,他的脸上表露着一种爱护、欣赏、关心的父亲般的感情。

“那,我只说一句,”杨辉伸出了一个指头,她转头问库图库扎尔,“我们什么时候,在哪里开始?”

“什么开始?开始什么?”库图库扎尔翻了翻眼睛,似乎在责备杨辉说话不清楚,不完整。

“您忘了?”杨辉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渐渐变成了失望和愤怒,“前天在公社,您不是说立刻就安排吗?”

“呵,不就是那个什么展览吗?我们还没有研究。公社的事情多得很。卫生院找我们要人去受训学习注射防疫针,拖拉机站要培养拖拉机手,学校找我要老贫农去作忆苦思甜的报告,您呢,关心的是您的展览……”

库图库扎尔的漫不经心的轻蔑态度和倒打一耙的埋怨激怒了杨辉,眼泪几乎涌出了她的眼眶,“您怎么能这样说?您认为有哪件事是不必要的找麻烦吗?”

“怎么回事?”一直处于旁听地位的里希提插嘴问。

“同志们,”杨辉把头转向了大家,从大家的目光里看到了信赖、关切和友谊,她一定能够得到支持的。事情是这样的:杨辉准备利用当前秋冬之交的短暂的间歇时间,搞一个流动的农业技术展览。重点是良种、农药和肥料。图表是她自己画的。实物和一些种子是她从县、州、自治区农业科学单位、她的母校要来的,照片大多数是她自己拍摄、自己洗印放大积累起来的,还有从报社和别的单位借来的。全部展览可以装在一辆毛驴车上,为了能使更多的社员看到,引起他们对科学种田的重视,她准备带着这个展览走遍各个大队,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是要去。前两天,她曾专门与库图库扎尔谈了这个计划,她建议在庄子上举行一天这样的展览,库图库扎尔当时满口答应,过后却丢在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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