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我去看小双。
大约是晚上八点钟,我预料小双和卢友文都在家,但是,到了那儿,才发现只有小双一个人在家里。那栋小屋好安静、好孤独地仁立在一大堆公寓中。屋内只亮着一盏六十瓦的小台灯,台灯放在钢琴上面,小双正俯在那儿改谱,我去了,她仍然工作着,不时按动一两个琴键,单调的琴声就打破了那无边的寂静。好一会儿,小双轻叹一声,推开乐谱站起身来。她已经大腹便便,行动显得有些儿迟滞,那暗淡的灯光发着昏黄的光线,照射着她。她微笑着,那笑容好单薄,好脆弱,好勉强,好寂寞。
“卢友文呢?”我问。
“他……我也不知道。”她眼底有一丝困惑,“最近总是这样,下了班就很少回来,他说,上了班就有朋友,有了朋友就要应酬。一个男人的世界是很广大的,不像女人,除了家庭,就是家庭。”
“胡说!”我嘴快地接口,“李谦和诗晴都上班,早上一起起床弄早饭,吃完了分头去上班,下班后,谁先到家谁先做晚饭,嘻嘻哈哈地吃,吃完了抢着洗碗。我就没听李谦说男人的世界有多广大,也没听诗晴说,女人的世界只有家庭。”
小双静静地听我说,她眼中浮起了一抹欣羡的光芒。
“他们好幸福,是不是?”她说,“他们配得真好,两个人能同心合力地向一个目标迈进。”
“你们呢?”我问,“卢友文难道放弃写作了?”
“没有,他说他永不会放弃。”
“那……怎么不写呢?”
小双走向外间的客厅里,我跟着走了出去,她打开灯,我就看到一书桌的稿纸,写了字的,没写字的,写了一半字的,写了几行字的……全有。小双在书桌前坐下来,拿起一张稿纸看看,放了下去,她又换一张看看。我身不由己地跟过去,拉了一张椅子,我坐在小双身边,问:“我可不可以看?”
小双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只有几行:
“他站在那高岗上,让山风吹拂着他,他似乎听到海啸,很遥远很遥远的海啸,那啸声聚集成一种强大的力量,对他像呐喊般排山倒海而来……”
我放下纸张:
“头起得还不错,为什么不写下去呢?”
“因为……”小双轻蹙着眉头,“他不知道这呐喊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那海啸从何而来。我觉得,那是他内心里的一种挣扎,他总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对他说:你是天才,你是天才!你是天才!你该写作,你该写作,你该写作!于是,他因为自己是天才而写作,却实在不知道要写什么东西!”
“我记得,”我皱眉说,“卢友文第一次来我家,就曾经侃侃而谈,他对写作似乎充满了计划,何至于现在不知道要写什么。”
小双的面容更困惑了,她抬起眼睛来看我。
“诗卉,我也不懂,我已经完全糊涂了。在我和友文结婚的时候,我以为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一个人,可是,现在,我觉得他简直像一个谜,我越来越看不透他。诗卉,我不瞒你说,我常有种紧张和惊慌的感觉,觉得我在一团浓雾里摸索,而他,友文,他却距离我好遥远好遥远。”
“这大概因为你总是一个人在家,想得太多了。”我勉强地笑着说,“卢友文真该在家陪陪你,尤其,”我看看她的肚子,“在你目前这种情况。”
“没关系,”小双笑了,“要二月底才生呢!何况,我有护身符。”
“护身符?”我不解地问。
“奶奶给的玉坠子呀!”她从衣襟里拖出那坠子来,笑着,“我一直贴身戴着呢!只要戴着它,只要伸手摸着那块玉,我就好安慰好开心,我会告诉自己说:杜小双,你在这世界上并不孤独,并不寂寞,有人爱着你,有人关心着你,有人把你看成自己的孙女儿一样呢!”
我瞪着小双,难道她已经感到孤独和寂寞了吗?难道她并不快乐,并不甜蜜吗?小双望着我,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什么,她跳起身子,笑着说:
“我们何必谈友文的写作呢?我们何必谈这么严肃的问题呢?来吧!诗卉,我弹一支曲子给你听,这支曲子是我自己作的呢!你听听看好不好听?”
折回到钢琴前面,小双弹了一支曲子,我对音乐虽然不太懂,但是,从小听诗尧玩钢琴,耳濡目染,倒也略知一二。那曲子刚劲不足,却柔媚有余,而且,颇有种怆恻与凄凉的韵味。我说:
“只是一支钢琴曲,不是一支歌曲吗?”
“是一支歌曲。”小双说,“只是我不想唱那歌词。”
“为什么?”
“友文说,这种歌词代表标准的‘女性歌词’。”
“歌词还分女性和男性吗?”我哇哇大叫,“又不是动物!这性别怎么划分呢?”
“你不知道,据友文说,电影也有‘女性电影’,小说也有‘女性小说’,歌词也有‘女性歌词’。”
“女性是好还是不好昵?”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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