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着他去的方向走,走过一个庙宇似的建筑,我瞥见了“大仙祠”三个大字。我忽然记起老姚的话。他说看见过杨少爷在这个庙门口跟乞丐在一块儿。他又说大仙祠在他的公馆隔壁,其实跟他的公馆相隔有大半条街光景。我的好奇心鼓舞我走进了大仙祠。
庙很小。这里从前大概香火旺盛,但是现在冷落了。大仙的牌位光秃秃地立在神龛里,帷幔只剩了一只角。墙壁上还挂着一些“有求必应”的破匾。供桌的脚缺了一只,木香炉里燃着一炷香;没有烛台,代替它们的是两大块萝卜,上面插着两根燃过的蜡烛棍。一个矮胖的玻璃瓶子,里面插了一枝红茶花,放在供桌的正中。明明是昨天我折给杨少爷的那枝花。
奇怪,怎么茶花会跑到这儿来呢?我想着,我觉得我快要把一个谜解答出来了。
神龛旁边有一道小门通到后面,我从小门进去。后面有一段石阶,一个小天井,一堵砖墙。阶上靠着神龛的木壁,有一堆干草,草上铺了一床席子,席子上一床旧被,枕头边一个脸盆,盆里还有些零碎东西。在天井的一角,靠着砖墙,人用几块砖搭了一个灶,灶上坐着一个瓦罐,正在冒热气。
谁住在这儿呢?难道杨家小孩跟这个人有什么关系?或者杨家小孩是大仙的信徒?我问着自己。我站在阶上,出神地望着破灶上的瓦罐。
我听见背后一声无力的咳嗽。我回过头去。一个人站在我的后面:瘦长的身材,蓬乱的长头发,满是油垢的灰布长袍。他正是刚才走过姚家门口的那个人。他的眼睛正带着疑惧的表情在打量我。我也注意地回看他。一张不干净的长脸似乎好些天没有洗过了,面容衰老,但是很清秀。眼睛相当亮,鼻子略向左偏,上嘴唇薄,虽然闭住嘴,还看得见一部分上牙。奇怪,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似的。
他老是站着打量我,不作声,也不走开。他看得我浑身不舒服起来,仿佛他那一身油垢都粘到我身上来了一样。我不能再忍受这种沉默的注视,我便开口发问:
“你住在这儿吗?”
他没有表情地点一下头。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一句:
“罐子里的东西煮开了。”我指着灶上的瓦罐。
他又点一下头。
“这儿就只有你一个人?”过了几分钟,我又问一句。
他又点一下头。
怎么,他是一个哑巴?我又站了一会儿,同他对望了三四分钟。我忽然想起:他的鼻子和他的嘴跟杨家小孩的完全一样。两个人的眼睛也差不多。
这是一个意外的发见。难道他就是杨家三老爷?难道他就是杨家小孩的父亲?
我应该向他问话,要他把他的身世告诉我。没有用。他不讲话,却只是点着头,我怎么能够明白他的意思?即使他不是哑巴,即使他真是那个小孩的父亲,他也不会对我这个陌生人泄露他的秘密。那么我老是痴呆地站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我失望地走出了小门。他也跟着我出来。我走到供桌前看见瓶里那枝茶花,我忍不住又问一句:
“这枝花是你的?”
他又点一下头。这一次我看见他嘴角挂了一丝笑意。
“这是我前天亲手在姚公馆折下来的,”我指着茶花说。
他似信非信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我觉得他是在笑,或许不是笑也说不定),过后又点一下头。
“是杨家小少爷给你的吗?”我没有办法,勉强再问一句。
他再点一下头,索性撇开我,走下铺石板的院子,站到大门口去了。我没有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这时庙里光线相当暗,夜已经逼近了。
我扫兴地走出庙门。在我后面响起了关门的声音。我回过头看。两扇失了光彩的黑漆大门把那个只会点头的哑巴关在庙里了。
我站在庙门前,掏出表来看,才六点十分,我马上唤住一部经过的街车,要那个年轻车夫把我拉到蓉光大戏院去。
我心里装了许多人的秘密。我现在需要休息,需要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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