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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第1页)

前台立即就给“下一个”安排下去,等你从厕所里头汤汤水水地赶回来,大款已经躺在别人的床上说笑了——你又能说什么?你什么也说不上来。所以,和前台的关系一定要捋捋顺。前台的眼睛要是盯上你了,你的世界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眼睛,你还怎么活?怎么才能捋捋顺呢?很简单,一个字,塞。塞什么?一个字,钱。对于这样的行为,店里的规章制度极其严格,绝对禁止。可是,推拿师哪里能被一纸空文锁住了手脚,他们挖空了心思也要让前台收下他们的“一点小意思”。眼睛可不是一般的东西,谁不怕?推拿师们图的就是前台的两只眼睛能够睁一只闭一只。在一睁一闭之间,盲人们就可以把他们的日子周周正正地活下去了。

小孔抠,就是不塞。小孔为自己的抠门找到了理论上的依据,她十分自豪地告诉王大夫,她是金牛座,喜欢钱,缺了钱就如同缺了氧,连喘气都比平时粗。当然,这是说笑了。小孔为此专门和王大夫讨论过这个问题。小孔其实也不是抠,主要还是气不过。小孔说,我一个盲人,辛辛苦苦挣了几个,反让我塞到她们的眼眶里去,就不!王大夫懂她的意思,可心里头忍不住叹气,个傻丫头啊!王大夫笑着问:“暗地里你吃了很多亏,你知道不知道?”小孔乐呵呵地说:“知道啊。吃了亏,再抠一点,不就又回来了。”王大夫只好把头仰到天上去,她原来是这么算账的。“你呀,”王大夫把她搂在了怀里,笑着说,“一点也不讲政治。”

王大夫是知道的,小孔到了哪里都是吃亏的祖宗,到了哪里都要挨人家欺负。别看她嘴硬,在深圳,只有老天爷知道她受了多少窝囊气。抠门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小孔的心气高。心气高的人就免不了吃苦头。王大夫最终铁定了心思要给老同学打工,道理就在这里。再怎么说,老板是自己的老朋友、老同学,小孔不会被人欺负。没有人敢委屈了她。

王大夫拿起电话,拨到沙复明的手机上去,喊了一声“沙老板”。沙老板一听到王大夫的声音就高兴得要了命,热情都洋溢到王大夫的耳朵里来了。不过沙老板立即就说了一声“对不起”,说正在“上钟”,说“二十分钟之后你再打过来”。

王大夫关上手机,嘴角抬了上去,笑了。沙复明怎么就忘了,他王大夫也是一个盲人,B…1级,很正宗、很地道的盲人了。盲人就这样,身边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反过来却能“看得见”,尤其在电话里头。沙复明没有“上钟”,他在前厅。电话里的背景音在那儿呢。对王大夫来说,前厅和推拿房的分别,就如同屁股蛋子左侧和右侧,表面上没有任何区别,可中间隔着好大的一条沟呢。沙复明这小子说话办事的方式越来越像一个有眼睛的人了。出息了。有出息啦。

王大夫很生气。然而,王大夫没有让它泛滥。二十分钟之后,还是王大夫把电话打过去了。

“沙老板,生意不错啊!”王大夫说。

“还行。饭还有得吃。”

“我就是想到老同学那边去吃饭呢。”王大夫说。

“见笑了。”沙复明说,“你在深圳那么多年,腰粗了不说,大腿和胳膊也粗了。你到我这里来吃饭?你不把我的店吃了我就谢天谢地了。”沙复明现在真是会说话了,他越来越像一个有眼睛的人了。

王大夫来不及生沙复明的气。王大夫说:“是真的。我人就在南京。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到你那边去。你要是不方便,我再想别的办法。”

沙复明听出来了,王大夫不是开玩笑。沙复明点了一根烟,开始给王大夫交底:“是这样,南京的消费你是知道的,不能和深圳比。一个钟六十,贵宾四十五,你提十五。一个月超过一百个钟,你提十六。一百五十个钟你提十八。没有小费。南京人不习惯小费,这你都知道的。”

王大夫都知道。王大夫笑起来了,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还带了一张嘴呢。”

沙复明明白了,笑着说:“你小子行啊——眼睛怎么样?”

“和我一样,B…1级。”王大夫说。

“你行啊,”沙复明说,“小子你行!”沙复明突然提高了嗓音,问:“——结了没有?”

“还没呢。”

“那行。你们要是结了我就没办法了。你是知道的,吃和住,都归我。你们要是结了,我还得给你们租一个单间,那个钱我付不起。没结就好办了,你住男生宿舍,她住女生宿舍,你看这样好不好?”

王大夫收了线,转过身去对着小孔的那一边,说:“明天我们走一趟。你也看一看,你要是觉得可以,后天我们就上班。”

小孔说:“好的。”

依照先前的计划,王大夫原本并不急着上班。还在深圳的时候他和小孔商量好了,趁着春节,多休息一些日子,要把这段日子当作蜜月来过。他们是这样计划的,真的到了结婚的那一天,反过来,简单一点。盲人的婚礼办得再漂亮,自己总是看不见,还不如就不给别人看了。王大夫说:“这个春节我要让你在蜜罐子里头好好地泡上三十天。”小孔很乖地告诉王大夫,说:“好。我听新郎官的话。”

事实上,王大夫和小孔的蜜月还不足二十天。王大夫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这里头有实际的原因。这个家他其实呆不长久,架不住王大夫的小弟在里头闹腾。说起来有意思了,王大夫的小弟其实是个多余的人。在他出生的时候,“计划生育”已经是国家的基本国策了——他能来到这个世上,完全是仰仗了王大夫的眼睛。小弟弟出生的时候,王大夫已经懂事了,他听得见父母开怀的笑声。年幼的王大夫是高兴的,是那种彻底的解脱;同时,却也是辛酸的,他无法摆脱自己的嫉妒。有时候,王大夫甚至是怀恨在心的,歹毒的闪念都出现过。因为这一闪而过的歹念,成长起来的王大夫对自己的小弟有一种不能自拔的疼爱,替他死都心甘情愿。小弟是去年五一结的婚,结婚的前夕小弟把电话打到深圳,他用玩笑的口吻告诉哥哥:“大哥,我就先结了,不等你啦。”王大夫为弟弟高兴,这高兴几乎到了紧张的地步,身子都颤动起来了。可王大夫一掐手指头,坏了,坐火车回南京哪里还来得及。王大夫立马就想到了飞机,又有些心疼了。刚想对小弟说“我马上就去订飞机票”。话还没有出口,他的多疑帮了他的忙——再不是小弟不希望“一个瞎子”坐在他的婚礼上吧?王大夫就说:“哎呀,你怎么也不早几天告诉我?”小弟说:“没事的哥,大老远的干什么呀,不就是结个婚嘛,我也就是告诉你一声。”小弟这么一说,王大夫当即明白了,小弟只是讨要红包来了,没有别的意思。幸亏自己多疑了,要不然,还真的丢了小弟的脸了。王大夫对小弟说了一大堆的吉祥话,匆匆挂了电话。人却像病了,筋骨被什么抽走了。王大夫一个人来到银行,一个人来到邮局,给小弟电汇了两万元人民币。王大夫本打算汇过去五千块的,因为太伤心,因为自尊心太受伤,王大夫愤怒了,抽自己嘴巴的心都有。一咬牙,翻了两番。王大夫的举动带有赌气的意思,带有一刀两断的意思,这两万块钱打过去,兄弟一场就到这儿了。营业员是一个女的,她接过钱,说:“都是你挣的?”王大夫正伤心,心情糟透了,想告诉她:“不是偷的!”但王大夫是一个修养极好的人,再说,他也听出来了,女营业员的声音里有赞美的意思。王大夫就笑了,说:“是啊,就我这眼睛,左手只能偷到右手。”自嘲就是幽默。女营业员笑了,邮局里所有的人都笑了。想必所有的人都看着自己。女营业员欠过上身,她把她的手摁在了王大夫的手臂上,拍了拍,说:“小伙子,你真了不起,你妈妈收到这笔钱一定开心死了!”王大夫感谢这笑声,王大夫感谢这抚摸,一股暖流就这样传到了王大夫的心坎里,很粗,很猛,猝不及防的。王大夫差一点就哭了出来。小弟啊,小弟啊,我的亲弟弟,你都不如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哪!我不丢你的脸,行吗?行了吧!行了吧?

回到南京之后,王大夫知道了,许多事情原来都不是小弟的主意,是那个叫“顾晓宁”的女人把小弟弄坏的。王大夫已经听出来了,顾晓宁是一个颐指气使的女人,一口的城南腔,一开口就是浓郁的刁民气息。不是好东西。小弟也是,一结婚就成了脓包,什么事都由着他的老婆摆布。不能这样啊!王大夫在一秒钟之内就原谅了自己的小弟。他的恨转移了。一听到顾晓宁的声音他的心头就窜火。

王大夫就替自己的小弟担心。小弟没工作,顾晓宁也没工作,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好在顾晓宁的父亲在部队,住房还比较宽裕,要不然,他们两个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可他们就是有本事把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今天看看电影,明天坐坐茶馆,后天再KK歌。顾晓宁的身上还能散发着香水的气味。他们怎么就不愁呢?这日子怎么就过得下去呢?

王大夫离开这个家其实很久了,十岁上学,住校,一口气住到大专毕业。毕业之后又去了深圳。说起来王大夫十岁的那一年就离开这个家了,断断续续有一些联系。小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王大夫其实是不清楚的。小时候有些刁蛮罢了。王大夫实在弄不懂小弟为什么要娶顾晓宁这样的女人。你听听顾晓宁是怎么和小弟说话的,“瞎说!”“你瞎了眼了!”一点顾忌都没有。听到这样的训斥王大夫是很不高兴的。盲人就这样,对于“瞎”,私下里并不忌讳,自己也说,彼此之间还开开玩笑的时候都有。可是,对外人,多多少少有点多心。顾晓宁这样肆无忌惮,不能说她故意,可她没把他这个哥哥放在眼里,也没把这个“嫂子”放在眼里,这是一定的。哥哥不放在眼里也罢了,“嫂子”在这里呢——肆无忌惮了。顾晓宁一来小孔说话就明显少了。她一定是感受到什么了。

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大问题是王大夫从饭桌上看出来的。大年三十,小弟说好了要回家吃年夜饭,结果,春节联欢晚会都开始了,没来。大年初一的傍晚他们倒来了一趟,给父母拜了一个黑咕隆咚的年,和王大夫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走了。从大年初七开始,真正的问题出现了。每天中午他们准时过来,开饭,吃完了,走人。到了晚饭,他们又来了,吃完了,再走人。日复一日,到了正月十五,王大夫琢磨出意思来了,他们一定以为他和小孔在这里吃白饭。哥哥和小孔能“白吃”,他们怎么能落下?也要到公共食堂里来。

一顿饭没什么,两顿饭没什么,这样天长日久,这样搜刮老人,你们要搜刮到哪一天?老人们过的可是贫寒的日子。这等于是逼王大夫和小孔走。还咄咄逼人了。一定是顾晓宁这个女人的主意!绝对的!王大夫可以走,可是,小孔的蜜月可怎么办?王大夫什么也不说,骨子里却已是悲愤交加。还没法说了。

没法说也得说,起码要对小孔说明白。蜜月只有以后给人家补了。夜里头和父母一起在客厅里“看”完了晚间新闻,王大夫和小孔回房了。王大夫坐在床沿,拉住了小孔的手,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孔却奇怪了,吻住了王大夫,这一来王大夫就更没法说了。小孔一边吻一边给王大夫脱衣裳,直到脱毛衣的时候王大夫的嘴巴才有了一些空闲。王大夫刚刚想说,嘴巴却又让小孔的嘴唇堵上了。王大夫知道了,小孔想做。可王大夫一点心情也没有。在郁闷,就犹豫。小孔已经赤条条的了,通身洋溢着她的体温。小孔拉着他躺下了,说:“宝贝,上来。”王大夫其实是有点勉强的,但王大夫怎么说也不能拒绝小孔,两个人的身体就连起来了。小孔把她的双腿抬起来,箍住了王大夫的腰,突然问了王大夫一个数学上的问题:“我们是几个人?”王大夫撑起来,说:“一个人。”小孔托住王大夫的脸,说:“宝贝,回答正确。你要记住,永远记住,我们是一个人。你想什么,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你什么也不要说。我们是一个人,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是一个人。”王大夫都听见了。刚想说些什么,一阵大感动,来不及了,体内突然涌上来一阵狂潮,来了。突如其来。他的身子无比凶猛地顶了上去,僵死的,却又是万马奔腾的。差不多就在同时,王大夫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他的泪水沿着颧骨、下巴,一颗一颗地落在了小孔的脸上。小孔突然张大了嘴巴,想吃他男人的眼泪。这个临时的愿望带来了惊人的后果,小孔也来了。这个短暂的、无法复制的性事是那样的不可思议,还没有来得及运作,什么都没做,却天衣无缝,几乎就完美无缺。小孔迅速放下双腿,躺直了,顶起腰腹,一下子也死了。却又飘浮。是失重并滑行的迹象。已经滑出去了。很危险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小孔一把拽住了王大夫的两只大耳朵,揪住它们,死死地拽住它们,眼见得又要脱手了。多危险哪。小孔就把王大夫往自己的身上拽,她需要他的重量。她希望他的体重“镇”在自己的身上。

“——抱紧——压住,别让我一个人飞出去——我害怕呀。”

第二章沙复明

上午十点,是王大夫带着另外的“一张嘴”过来“看一看”的时间,也是沙复明的胃开始疼痛的时间。沙复明的胃痛越来越准时了,上午十点来钟一次,下午三四点一次,夜里的凌晨左右还有一次。对付胃,沙复明现在很有经验了,只要疼起来,沙复明就要从口袋里摸出一粒喜乐,塞到嘴里去,嚼碎了,干咽下去,几分钟之内就止疼了。中医是有用的,但中医永远也不能像西医这样立竿见影。

沙复明在前厅嚼药,王大夫却站在“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门口,大声喊了一声“沙老板”。王大夫到底走过码头,他没有喊“老同学”,而是把“沙老板”这三个字喊得格外有声势,差不多就是卡车上的汽喇叭了。沙复明从里头出来,一来到门口就开始和王大夫寒暄。王大夫首先给沙老板介绍了小孔,所用的口吻也是很正规的,他把小孔叫成了“孔大夫”。沙复明立即就知道了,的确是没有结婚的样子。

沙老板和王大夫的寒暄很有节制,也就是一两分钟,沙复明就把王大夫带到休息区去了。休息区里鸦雀无声。不过王大夫感觉得出来,休息区坐满了人,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王大夫愣了一下,笑着说:“开会吧?”沙复明说:“开会一般在星期一,今天是业务学习。”王大夫说:“正好啊,我也来学习学习。”沙复明笑着说:“老同学开玩笑了——抽空你还得给他们讲讲。现在的教育马虎得很,一代不如一代,没法说,跟我们那时候没法比了。”王大夫笑出声来,同时也听出门道来了,当着全体员工的面,沙复明给了他王大夫十足的脸面,连小孔在他的身后都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王大夫没有顺着竿子往上爬,笑着说:“沙老板客气了。沙老板的理论和实践都是一流的。”沙复明不在意人家夸他的手艺,却在意人家夸他的“理论”。他非常在意自己是一个“有理论”的人。沙复明就笑。王大夫这样说倒也不是拍沙复明的马屁,沙老板的确有手段。短短的几分钟,王大夫已经“看”出来了,生意不论大小,沙复明拾掇得不错。有规有矩。有模有样。王大夫放心了。作为一个打工的,王大夫喜欢的事情有两样,规矩,还有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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