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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国手(第1页)

赌棋

对于哥哥,田雨的看法是可怜。哥哥从小到大只学会了一样本事:杀人。这本事可能是有用的,在这个国家,首级可以折算成军功,他背一麻袋首级去见皇帝,大概能戴一顶插着鸡毛的头盔回来。可他首先得在国家承认的砍首级的组织里注册,他不能自己提着剑去找匈奴人要首级。那首级得是国家承认、发动大家去砍的。为了正经砍几颗首级,他要造出一场战争来,有了战争以后,他又要亲自动手去砍首级。他真是太辛苦了。

卢生把他带走了,田雨一点儿也不羡慕。他的本事比哥哥多。第一,要当将军,他不用像哥哥那样拐弯抹角,读书人只要找帝王吹一通牛,就可以直接戴上插鸡毛的头盔,腰上挂着一嘟噜玉去号令三军。第二,不打仗,他也有事干,他已经是围棋国手了。

事情是这样的,他在城里的棋馆里和人下赌棋,假装棋艺比别人高不了多少,让他们觉得稍努努力就可以赢回来。有一天,他故意输给了一个人一盘,接着赢了他八盘,这人把钱输光了,又从腰带上解下一块玉,要孤注一掷。当时田雨兜里只赢了两块饼、三斤面粉、一两盐、几十枚铜子儿和这个人的十两金子,田雨知道但凡给此人留下一点值钱的东西,此人就不会放他走,就又收拾了人家一盘。拿起那块玉一看,上面刻着“章台尚御棋士王桂”。有围观的人惊呼:“章台不是今上的离宫吗?你是陪今上下棋的人?”这人红着脸说他确实是国手,回乡路过此地,听见噼噼啪啪的就忍不住要进来看看,见这个小孩棋不错,但有点软,就想指导指导,没想到人家在他面前要多硬有多硬。棋馆里的人明白了,田雨平时在他们面前装傻,引诱他们把钱输给他,遇到真正的高手就露出了真本事。

下了五天的棋

田雨的人品搞臭了,名声却流传千里,所以有人从咸阳来找他下棋了。那天他在书库里无聊地翻着兵法书,听见了敲门声。拉开门时,正午的阳光、热浪夹着蝉鸣声嗡地涌进来,冲得他一趔趄,他渐渐看清了逆光中的两位陌生人,那中年人瘦得像竹竿,长着两撇鲢鱼胡子,那女孩的大眼睛直视着他,他都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黑暗虚空中的孤零零的白影。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下棋的人。不需要任何通灵能力,这是一种直觉,下棋的人都能在同类身上看到说不清楚的特征。

先生姓东郭,小姐小字为“芮”,是咸阳杨端和将军府的门客。芮儿有个怪毛病,一定要有人赢她,而且这个人不能是她父亲,她才有兴趣把围棋学下去。自三岁学棋以来,她已经试过了京师的所有国手,还有外郡的很多高手,他们都不再能帮她维持学棋的兴趣,她烦得连棋子都不想碰了。她觉得世上最无聊的事情就是一辈子只跟父亲下棋。东郭先生听说黄河边有个孩子一口气赢了章台宫国手九局,就带她来碰碰运气。

这棋一下就是五天。田雨印象最深的是这父女俩的专注劲儿,一只牛蝇停在芮儿额头上吸她的血,她也不动弹,田雨帮她把牛蝇赶开;牛蝇又飞到东郭先生脸上,东郭先生只不过在旁观,可也丝毫不走神,牛蝇可能是觉得他的皮太老了吧,没有吸他的血,爬到他的胡子尖上跳起舞来了。芮儿下棋的姿势也让田雨大开眼界,他从来没见过正经跟师父学过的人是怎么下棋的,芮儿轻舒秀臂,用纤巧的食指和中指拈起一粒棋子,一甩腕子,“啪”一声脆响,把棋子拍在棋盘上,如果牛蝇停在那里,一定会被她拍死。王桂跟田雨赌棋时也没露过这一手,大概是章台宫国手在民间不好意思太嚣张了吧。田雨的笨爪子把棋子搁在棋盘上时,赢了芮儿。

东郭先生说出了五天来的第一句话:“呵呵,这下你知道天高地厚了吧?”

芮儿则露出了五天来的第一个微笑。

可田雨心里一点也不得意,“她不知道我有时能看到她的思路,她盯着棋盘上的一个点时,这个点就在我眼前闪,这样下棋,没有我赢不了的。”

他们心满意足地走了。田雨躺在床上睡不着,芮儿的大眼睛老在脑海里闪。他抓起枕边的书,用“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之类的鬼话给自己催眠,他看见士兵像蚂蚁一样爬上城墙,又冲来一股大水把整个城池都淹了……他惊醒过来,想起确实有一本书讲过人工发洪水的具体做法,就到书库里找。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曾经深深地迷恋过的一些书现在已经完全陌生了,记忆就像一个泥潭,有些东西已经腐烂。他来到阳光下,看孔雀和鹅夫人相亲相爱,鹅用一把尺子去量孔雀的脖子,仔细看,那尺子是鹅的嘴。他再一次进入书库,发誓把水攻的书找到。当他从夏日的热流猛然进入这个地窖时,一股奇怪的味把他定住了神,把他带回了有心灵瘟疫和隐身糖浆的日子,带回了第一次来这里找棋谱的那一天。他忽然想哭。

通行证

此后的日子像此前的几年那样一片空白,直到一个骑马的军官送来一封信。那是一只精致的木鱼,缠着丝线,封泥上盖着“左屯骑印”。桑夫人以为是田鸢来信了,手忙脚乱地找剪子,找不到剪子就用一把菜刀把线砍断了。木鱼分为两半,一小卷白缣掉了出来。展开一看,原来是东郭先生的信。东郭先生问田雨有没有兴趣到咸阳陪杨端和将军下一盘棋。

“不能去!”桑夫人说,“你哥回来了怎么办?”

“您在这儿等他,我去。”

“你一个小孩儿怎么能跑那么远!”

“谁是小孩儿?我都十五岁了!”

田雨灵机一动,说到了咸阳可以见到哥哥,因为他是跟卢生走的,卢生又是咸阳宫的博士,那他们肯定去咸阳了。桑夫人这才同意带他去。

在见到将军之前,他们充分领略了这个崭新帝国的风貌。过了黄河,城镇干净得像画一样,小商小贩和私人店铺都没有了,幸好他们带了些烧饼出来才没挨饿。在三十里铺县城,一支秧歌队打破了街上的宁静,他们披红挂彩,敲锣打鼓,唱着皇帝在九原发表的最新讲话,歌颂帝国的广大,憧憬更广大的帝国,渴望一幅正确的世界地图。田雨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像他一样每个月只能领三十斤小米、一两盐和一根肉干。在这番纯真的光景中最打动他的是一个官奴婢,她在官办传舍里打扫卫生和接待客人,她的头发短得像刷子,一看就知道受过髡刑,但是国家把她从许多犯人中挑了出来,给了她这份体面的差事,可见她很珍惜,很自豪。田雨拿出一把铜子求她在马棚里找个地方给他们过夜,她义正词严地说:“这是国家的马棚,住在里面的马都有国家的烙印,你呢?”

田雨的烙印在他的通行证上:“……云中郡代县广陵乡北中里小男士五田雨年十五黑瘦……”“小男”,就是小屁孩儿,“士五”,平民中最低等的一级,“黑瘦”,不用说了……这就是一个围棋国手的现实。从这一天起,田雨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深深的厌恶。

他和桑夫人是在车上过的夜。后半夜寒气直往人骨头里钻,他把车上的垫子全裹在了桑夫人身上,自己缩成了一团。他真希望现在是冬天啊,那就可以拔点枯草来烧了。现在只能把打火石敲来敲去,看看火星。正想着火,火就来了,好多火把在他头顶晃,还有人喊:“干什么的?出来!”他们胸前挂着执勤的红缨子。

“这下好了,”田雨想,“有地方过夜了。”

他和桑夫人被带到三十里铺求盗亭。“求盗”这两个字很有意思,好像是举着火把满街喊:“盗贼啊,你在哪里?快出来让我们审一审吧!”这些人求了一晚上,老天爷才把两个人发给他们审,他们很珍惜这个机会,一冲进审讯室,点灯的点灯,磨墨的磨墨,还有人翻箱倒柜找另一间审讯室的钥匙,因为两个可疑分子是要分开审的。

审田雨的人一边用冷毛巾擦脸,一边转着笔杆子把笔尖在砚台上蹭得尖尖的,就像一个医生要开药方了,而且是一个被本地人抛弃的医生终于等到了外地来的半夜拉肚子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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