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辂几乎是仓皇地离开座位,询问了两名服务生,一头钻进装潢得明亮、高雅的盥洗室。有个外国人在亮晶晶的大理石洗手台前洗手。他转身出去前,对关辂友善地笑笑,关辂镇静地回他一笑。外国人出去后,他望向两间门都关著的厕所,纳闷里面还有没有其他人。“在女士面前,告退走开,不说去『厕所』,要说『失陪一下』,我去『洗手间』。”关辂飞快转身,关轸气闲若定地抱著双臂,靠著洗手台边。
“你!”他气呼呼地指著她。“你存心教我难堪!”
她递过来一张纸。“好好读一读,等一下出去你就知道如何使用那些餐具及如何点菜了。”他才把纸张接过来,她便消失了。
“关轸!”他喊。
此时进来了一个男人,回头看看身后的门,对关辂说:“门是关著的。”关辂气得牙痒痒的,可是别无他法,只好开始读关轸写给他的指示,以免等一下手忙脚乱出洋相。关辂在洗手间里“恶补”时,关轸却回到他的座位。她站在座椅边,紧张又期待地注视琬蝶,当琬蝶仰头对她露出微笑,她喜悦、激动得颤抖起来。琬蝶看得见她!她竟然也看得见她!“你的脸色好苍白,关辂,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琬蝶注视她坐下,关心地问。“肠胃有点不太舒服,不碍事的。”关轸一手越过桌面,将琬蝶的手紧握在手心。“琬蝶,你好美。”烛光映著她酡红的颊。“你这样临时约我,我都没有时间回家换衣服。”“这件粉蓝套装很适合你。我只是想见你,和你在一起,你穿什么在我看来都一样的美。”关轸充满渴望的眼光令琬蝶感到无限甜蜜和喜悦。“我们今早才分手,你怎么一副好像我们好久没见到面了似的。”“对我来说,和你分离的每一刻,都像世纪般漫长。”关轸举起她们相握的手,亲吻琬蝶手背。“能这样在一起,能再和你在一起,琬蝶,好像梦一样。”她的口气是那么感伤,琬蝶满眼困惑。“你怎么了,关辂?”
关轸温柔、深情地微笑。“我很快乐,琬蝶。能再看著你,听你对我说话,知道你依然爱我如昔,我非常快乐。”“小姐,要点菜了吗?”服务生来到琬蝶旁边,礼貌地问道,同时狐疑地看看琬蝶对面空空的座椅,再看向琬蝶时,眼神好像她是个神经病。“告诉他等一下,”不等琬蝶开口,关轸说:“我马上回来。”
琬蝶注视她再次离座,又朝洗手问方向走去。
“等一下。”她对服务生说:“我的朋友去……”又回到座位的关辂使她停住了口。“咦,你这次好快。”“唔?”关辂纳闷地看她,拉开椅子坐下。
“你还好吗?要是很不舒服,我们就回去了吧。”琬蝶说。但是他现在脸色看起来比刚才好多了,不再那么苍白得毫无血色。“不舒服?没有啊!我很好。”
“两位现在要点菜了吗?”服务生带著职业的礼貌又问。
“呃,对,好。”关辂接过皮面菜单。
他从脑子里记下的纸条上的顺序,从开胃菜一 一点起:牛油蒜蓉局蜗牛──他很纳闷蜗牛怎么吃,龙虾汤,凯撒沙拉──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鲜橙酿石斑和烧烤菲列──石斑他知道是鱼,但菲列是什么?琬蝶担心地自菜单后面抬眼看他。“关辂,你肠胃不舒服,是不是点些清淡的比较好?”“肠胃不舒服?我没有……”关辂不解的声音断去,一个意念针般刺进他脑子,他突然明白他刚刚走开的片刻发生了什么事。而现在他的胃真的打起结来了。“你说的对。”他静静把菜单还给服务生,对琬蝶说:“你为我点好了。”琬蝶替他点了翠玉沙拉、海鲜清汤和白汁鲑鱼。她自己的也和他一样。
直到晚餐结束,关辂没有再离开座位,可是他看起来心事重重,而且有些心不在焉,她对他说话,要重复两遍他才彷佛魂兮归来,和稍早的深情脉脉、柔情万缕全然不同。晚餐后,关辂直接送她回家,在门口和来开门的唐谦夫妇礼貌地打过招呼,便道晚安离开。“是谁找你来的?谁买的车?”一回到车上,关辂便质问凯文。
凯文专心驾车,不回答也不看他。关辂又问了一遍,得到的是相同反应。他失去耐性,准备伸手拍前面驾驶座的凯文肩膀,却发现一道玻璃隔在前后座中间。“这是什么车?”他愕然喃喃,随后也只能沮丧地靠在后座生闷气。
待回到“云庐”,下车见到凯文,他又懒得跟那张木偶面具说话了。他大步上楼到自己卧室,大声喊:“你满意了吗?”关轸现身在他几步远之处。关辂打量她身上仍然和他一式一样的西装、衬衫、领带,还有鞋子。“你满意了吗?”他又问一遍,这次声音平稳,但语气冰冷、愤怒。
“你明白你还没有准备好单枪匹马出征了吗?”她静静反问。
“熟知如何使用那些刀叉,可以使事情提早结束吗?”他诘问回去。
“你没法一面谈恋爱,一面复仇。”
“今晚的约会是你定的,不是我。复仇也不是我想做的事。”
关轸眼中射出寒光。“你忘了爸爸的惨死了?”
“我没忘。”关辂用力用手指爬梳头发。“复仇不是解决事情的方法。”“哦?你有何高见?我乐意洗耳恭听。”
“用不著用这种口吻嘲笑我,我生长的环境和你不同,关轸,我很清楚我是个乡下老粗。”她面色缓和下来。“我不是……”
关辂举一手阻止她。“我是,我没念什么书,我过的日子平淡、平凡,真是有点过一天算一天的模模糊糊。我很抱歉我对家里的惨剧没有你的感受那么强烈。我只是难过,我没有恨。”他又爬梳一下头发,眼眶濡湿地仰头看著天花板。“阿爸,我的养父,死得也很惨,他何辜何罪呢?他参与了绑架,可是他救了我的命,还把我扶养成人,尽了他的一切能力,让日子过得平安、平静。”“你不想找出害死他的人吗?这人和害死爸和我的,说不定是同一个人。”他眼睛低下来看向她,双眸灼红。“我会找出他来,但不是为复仇,而是终止这中间的恩怨。这是爸二十多年前就该做的。也许因为他知道是谁,他认识这个主使的人,他心存仁念,没有揭发对方。问题就在他应该去找这个人,化解掉他们之间不管存在的什么过节,之后的惨剧就不致发生,你也用不著女扮男装,吃了那么多的苦,死了还无法回复你的女儿身。”关轸灰白的脸再度绷紧。“这是我愿意的。”
关辂楞了愣。“什么?”
“你下落不明,我们都以为你死后……不,爸很肯定你已经遭人毒手。可是……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俩从小就很亲密。我无法接受你死了的事实。”关轸的目光穿过他,落向另一个时空。“爸告诉妈你被撕票了的时候,我躲在门外听到了,我走进去,对他们都:”爸,妈,辂辂在这。辂辂没死。“”她定定看着他。“从那天起,我自为我是你,我有时是关轸,有时是关辂。妈吓得每天寸步不离跟着我,抱着我哭。爸有一天下定决心,抓着我,他问:『说,你究竟是辂辂,还是轸轸?』”“他明知你是轸轸!”关辂喊。
“他让我决定我要做谁,否则我们都会发疯。”
关轸冷静如冰,关辂痛苦得拉扯自己的头发。
“你选择做我,为什么?为什么?轸轸,爸妈为什么同意?你那么小,你不懂啊!”“妈没同意,她哭了几天天几夜。但是我懂。我知道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我知道那帮人害你,因为我是个女孩,对承继财产这件事不会构成太大威胁,除掉了你,爸迟早要把他们想要的一份分给他们。”“他们为什么不会直接找爸,要对一个小孩下手?”
“你一失踪,爸就立了遗嘱,把他所有的财产,他在公司瘫有的股份及其他有价证券,全部留给你。”关辂脸上的血色褪尽。“既然如此,他还让你扮我,不是等于把你当活靶?”“只要他活著一天,我的性命就一天无虞。你不知道爸是如何的保护我。他用他自己当靶。他每回去美国住的两个地方,后来他都严禁我去。我最后才明白他去住的地方,反而没有周密安全设备的原因。他把自己暴露在他们的跟踪监视下,一旦他们对他下手,我便非露面不可。”关辂皱紧眉。“还是说不通,他死了,你露面,不是正好中他们的计,也死定了?你不就是这样送命的?”关轸摇摇头,唇边一抹关辂不懂的表情,她笑的样子几乎是快乐的。“不,我想我死的时候,比爸遇害的时间还早一点。而且是我自己摆脱了爸为我设的重重保护,自己送到枪口上的。”她眼光变得迷迷蒙蒙,如梦如幻,她说著被射杀身亡的事,神情却有如落入一个甜美的回忆。“我并不后悔。我……死得其所。”然后,她的思绪回到现实,眨眼间重又恢复冷漠的表情。“他们自己两边阴错阳差,我想他们是给逼急了,准备用爸的死逼我露面,再逼我交出股份转让文件,交出公司。他们没想到他们在这边动手时,或之前,他们派去的人竟在那个当口终于逮到我,完成了任务。”“只是他们没想到死的仍然不是我。”关辂半自语地喃喃。
“对。你的出现时间太完美了,刚好给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你怎么知道他们现在就不会对我下手?”
“他们会的,等他们把他们需要的文件弄到手。你那天在会议厅一贯的表现吓住了他们,他们知道你虽然年轻,可是你很强悍,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好应付。”
他眉头锁得更紧。“那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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