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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叶子下生活(第1页)

逃跑的粮食

小红,那片正午田野的明亮安静,一直延伸到我日渐开阔的中年人生。

成长着的庄稼,不以它们的成长惊扰我们。

跳过水渠,走上一段窄窄田埂。你的长裙不适合在渠沟交错的田地间步行,却适合与草和庄稼黏惹亲近。

一村庄人在睡午觉。大片大片的庄稼,扔给正午灼热的太阳。

我们说笑着走去时,是否惊扰了那一大片玉米的静静生长。你快乐的欢笑会不会使早过花期的草木,丢下正结着的种子,返身重蹈含苞吐蕊的花开之路。

我听说玉米是怕受惊吓的作物。谷粒结籽时,听到狗叫声就会吓得停住,往上长一叶子,狗叫停了再一点一点结籽。所以,到秋天掰苞谷时,我们发现有些棒子上缺一排谷粒,有些缺两三排。还有的棒子半截了没籽,空秃秃的,像遗忘了一件事。

到了7月,磨镰刀的声音会使麦子再度返青。这些种地人都知道。每年这个月份农人闭户关门,晚上不点灯,黑黑地把镰刀磨亮。第二天一家人齐齐来到地里,镰刀高举。麦子看见农人来了,知道再跑不掉,就低头受割。

小红,返青是麦子逃跑的方式之一。它往回跑。其余的我就不说了。我要给粮食留一条路。只有它们和我知道的逃跑之路。

庄稼地和村子其实是两块不一样的作物,它们相互收割又相互种植。长成一代人要费多少个季节的粮食。多少个季节的粮食在这块地里长熟时,一代人也跟着老掉了。

更多时光里这两块作物相互倾听。苞谷日日听着村子里的事情抽穗扬花,长黄叶子。人夜夜耳闻庄稼的声音入梦。村里人睡觉,不管头南头北,耳朵总对着自己的庄稼地。地里一有响动人立马惊醒。上房顶望一阵,大喝一声,全村的狗一时齐吠。狗一吠,村子周围的庄稼都静悄悄了。

小红,我说了这么多你会不会听懂。你快乐的笑声肯定让这块庄稼有个好收成。它们能听懂你的欢笑,我也会。走完这段埂子,我希望能听懂你说话的心。就像农人听懂一棵苞米。一地苞米的生长声,尽管我们听不见,但一定大得吓人。

你看农人在地里,很少说话。怕说漏了嘴,让作物听见。一片麦地如果听见主人说,明年这块地不种麦子了,它就会记在心里,刮风时使劲摇晃,摇落许多麦粒。下年不管农人种啥,它都会长出一地麦苗子。

麦子会自己种自己。还会逃跑。

种地人一辈子扛着锨追赶粮食,打好多埂子拦住粮食,挖渠沟陷害粮食,捆绑粮食,碾碎粮食,离心最近的地方盛装粮食。粮食跑到哪就追赶到哪里,拖老带幼,背井离乡,千里万里就为追一口粮食。

小红,有一种粮食在人生的远路上,默默黄熟,摇落在地。我们很少能被它滋养。我们徒劳的脚,往往朝着它的反方向,奔波不已。

说出这些并不是我已经超越俗世的粮食。正相反,多少年来我一直被俗世的粮食亏欠着。没有气力走向更远处。

我只是独自怀想那片远地上的麦子,一年年地熟透黄落,再熟透黄落。我背对它们,走进这片村庄田野里。

对我来说,能赶上这一季的苞谷长熟,已经是不错的幸福,尽管不是我的。还有比我更幸福的那一村人,他们被眼看成熟的庄稼围住,稻子、苞米、葵花,在他们仰面朝天的午睡里,又抽穗又长籽。

只有他们知道,今年的丰收是跑不掉了。

驴脑子里的事情

縻在渠沿上的一头驴,一直盯着我们走到眼前,又走过去,还盯着我们看。它吃饱了草没事,看看天,眯一阵眼睛,再看几眼苞谷地,望望地边上的村子,想着大中午的,主人也不牵它回去歇凉。终于看见两个不认识的人,一男一女,走出村子钻进庄稼地。驴能认出男人女人。有些牲畜分不清男女。大多数人得偏头往驴肚子底下看,才能认出公母。

你知道吗,驴眼睛看人最真实,它不小看人,也不会看大,只斜眼看人。鸡看人分七八截子,一眼一眼地看上去,脑子里才有个全人的影像。而且,鸡没记性,看一眼忘一眼。鸡主要看人手里有没有撒给它的苞谷,它不关心人脖子上面长啥样子。

据说牛眼睛里的人比正常人大得多。所以牛服人,心甘情愿让人使唤。鹅眼睛中人小小的,像一只可以吃掉的虫子。所以鹅不怕人。见了人直扑过去,嘴大张,鹅鹅地叫,想把人吞下去。人最怕想法比自己胆大的动物。人惹狗都不敢惹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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