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呆了呆,忽地齐声叫“好”,唯独齐泰一张脸涨红发紫,勉强挤出笑脸,却比哭还难看。朱允炆瞅他一眼,笑道:“齐大人不要生气,这上下二联真是绝配,出蹄、对锯,当真妙极,无怪圣上另眼相看,仙长果然才智不凡。”
“不敢,不敢。”乐之扬笑道,“不过运气罢了。”
三个文官连折两阵,锐气尽扫,朱允炆也知三人不是对手,再斗下去,更添羞辱,当下掉转话头,论起学问。
黄子澄三人都是当今大儒,若论读书多寡,乐之扬及不上他们一个零头,可他颇有几分歪才,又没有礼教约束,对于任何学问,总有独到见解。三个儒生听他邪说外道,均是怒气冲脑,可是辩驳起来,乐之扬诡辩不穷,往往三言两句,堵得三人哑口无言。
朱允炆虽觉这小子离经叛道,可是言论新奇,颇能消愁解闷,故也任其发挥,并不加阻拦。起初两人只论学问,过了几日,稍稍涉及政事。说到四书五经,乐之扬不过一个草包,可是处理政务,颇有些天分,任何疑难到他手里,总能想出妥善法子。朱允炆按他说的批复奏章,朱元璋鲜有改动,若是黄子澄等人的主意,往往被老皇帝骂得狗血淋头。久而久之,朱允炆对乐之扬观感大变,甚至于生出依赖之心。
黄子澄等人妒恨交迸,东宫里的太傅、伴读,均是八股出身的大儒,酸味相投、串通一气,将皇太孙视为禁脔,决计不容他人染指。更何况乐之扬一个道士,不通儒术,少年得志。众儒生小考大考,熬得须发斑白,方才到此地位,一个小小道士,无功无德,焉能一步登天。
因此缘故,儒生们百般刁难,处处跟乐之扬作对。徐府赴宴之事,早已传遍朝野,黄子澄逮住此事,大做文章,在朱允炆面前加油添醋,将乐之扬说成是燕王府的奸细。
诸王之中,朱允炆最忌晋王、燕王和宁王,三王镇守北方,手握大明朝一半的精兵强将。而在三王之中,燕王英武绝伦,更是朱允炆的眼中钉、心头刺,故而听了儒生们的挑拨,朱允炆心生忧虑,又和乐之扬疏远起来。
乐之扬明白皇太孙的心思,乐得清闲,得过且过。朱允炆不问,他也决不多说,儒生们若是挑衅,他也毫不客气,文来文对,武来武对。说到冷嘲热讽的本事,十个大明朝的状元也不是他的对手。
十余日一晃即过,席应真留在禁城,始终不出。乐之扬百无聊赖,便以练功为乐。修炼已久,他发现,一身真气虽说变正为逆,可只要反吹《周天灵飞曲》,仍可使得真气逆转。每次逆行之际,真气奔流如火,灼热难当。这时,只要修炼神秘人所传的心法,真气又会转为顺势,漫如凉水,侵润百穴。
如此忽正忽逆、时冷时热,乐之扬只觉有趣,反复导引真气,直到顺逆、冷热随心所欲。这么朝夕苦炼,体内的真气越积越厚,似乎每日都有精进,乐之扬大受鼓舞,于是修炼更勤。
这一日夜里,他吹起《周天灵飞曲》,正吹了一遍,又反吹了一遍,等到真气逆行了一个周天,忽又放下笛子,练起神秘人所传心法。真气顺势而行,走到“百会穴”时,头顶突地一跳,真气忽然变快,钻入小腹丹田,乐之扬尚未还过神来,那股真气转了一转,忽又分为两股,从丹田之中流了出来。
两股真气一冷一热,一柔一刚,穿过会阴,直抵脚心。在涌泉穴盘旋时许,直到冷者变热、热者变冷,才又双双流回,在“命门穴”汇合,顺着背脊直冲后颈。过了“玉枕穴”,忽又一分为二,热气冲上头顶,冷气顺着舌尖流入咽喉,那感觉就像是三伏天喝下一杯冰雪水,畅快之极,难以言喻。
真气忽集忽分,忽冷忽热,乐之扬惊奇之余,又觉十分不解,浑不知无意之中突破瓶颈、修为精进,时下水火相济、龙虎交媾,一身之中造化阴阳,正是自古练气士梦寐以求的秘境。
久而久之,乐之扬只觉身轻意爽,飘飘欲举,四面至幽至寂,眼前大放光明。寂静中,他的知觉变得异常敏锐,尤其一双耳朵,数十丈之外,花落鸟飞,无不清晰可闻。
霎时间,乐之扬的心里涌起一股喜悦,活泼泼,亮堂堂,正如佛经里所说:“见大光明、得大欢喜”,这一股欢喜满足,绝非语言所能形容。
又过良久,乐之扬收功起身,凝神内照,只觉神满气足,阴柔、阳刚两股真气有如两股泉水,随他心意,分合自如。
乐之扬察看一阵,忽又想起《剑胆录》里的《夜雨神针谱》,寻思道:“针谱里说,若要发出神针,必须‘刚劲为弓背,柔劲为弓弦’,我如今有了阳刚、阴柔两股真气,何不试试这个法子?”
他走出云房,来到一棵松树下方,一掌拍中树干,松针零落如雨。乐之扬袖袍一拂,收起松针,取了一枚,依照针谱上的法子发出,嗤的一声,松针飞出一丈多远,钉在墙壁之上。
乐之扬又惊又喜,试想松针何等轻飘,若非这个法子,飞出三尺也难,如果换了金针,岂不一发伤人?
庭中草木茂盛、蚊虫甚多,乐之扬耳力精进,听其声,知其形,纵在暗夜之中,也能听出飞虫的方位。他取了一枚松针,射向一只飞蛾,谁知用力过猛,松针落空,与蛾子掠身而过。
乐之扬并不气馁,听声辨位,接着试针。起初屡射屡空,试了一百余次,忽地开窍,把握住轻重缓急,一扬手,松针电射而出,将一只飞蛾钉在树上。
从此之后,乐之扬一发不可收拾,嗤嗤嗤接连发针,起初二十针方能射中一只蛾子,到了后来,七八针就能射中一只蚊子。
这么忘我苦练,不知不觉,天已大亮,阳光照入庭院,乐之扬定眼一瞧,地上密密麻麻尽是飞蛾蚊虫,均被松针刺穿,统统僵伏在地。
乐之扬小睡了一会儿,兴致不减,又到阳明观后的树林里射杀苍蝇。不过两日工夫,林中的苍蝇几乎绝迹。这么昼夜苦练,手法越见精妙,松针一旦发出,十只飞虫之中,不过两三只能够脱身。乐之扬望着满地虫尸,心中大为得意,暗想:“比起金针,松针更好,金针稍一不慎便会伤人,松针固然能射杀虫子,射中人体,顶多不过刺入寸许,即可制住穴道,又不会伤人性命。”
意想及此,他断了打造“夜雨神针”的念头,采集一袋松针随身携带。殊不知,“夜雨神针”出自“穷儒”公羊羽的“碧微箭”,当年公羊羽用的正是松针。后来云殊为了征战杀敌,将松针变为金针。金针杀人固然厉害,可是比起“碧微箭”来,却少了几分潇洒写意,乐之扬舍金就木,返璞归真,一扫“夜雨神针”的戾气,大合“碧微箭”的法意。
这一日,朱允炆派人传召。乐之扬进了东宫,未到书房,忽听一阵琴声,弹的是一支《月儿高》。乐之扬凝神细听,但觉指法尚可,意境却是平平,若与朱微相比,远不及小公主一个零头。
乐之扬边听边走,进入书房,但见抚琴的是一个中年乐师,黄子澄等人站在一边,见他进来,头也不抬。朱允炆坐在书桌之后,望着抚琴男子微微皱眉。
乐师一曲奏罢,站起身来,抖索索退到一边。朱允炆沉默片刻,忽道:“黄先生,你听这曲子如何?”
“听来甚好。”黄子澄恭声答道,“中正平和、不怨不伤,正如孔子闻韶,听此一曲,三月不知肉味。”
朱允炆将信将疑,乐之扬却忍不住笑出声来,黄子澄不悦道:“你笑什么?”乐之扬笑道:“我笑这孔夫子当真可怜。”
“大胆。”黄子澄怒道,“孔圣先师,也是你随便污蔑的么?”乐之扬笑道:“我说他可怜就是污蔑,黄大人害他老人家一辈子吃素,却又算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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