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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部分(第1页)

“尤瑜,我隐姓埋名二十载,你们只知道我死了,关外的人也不知道我来自何方,我究竟是谁。你们怎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我?”竹海悲泣一阵后,渐次稳定了自己的激动情绪,大惑不解地问,“现在我才真切地感到,一个人埋进了泥土,或者暴尸荒野,没有了欢乐,没有了愁苦,不需别人吹捧,也不怕别人毁谤,那是多么幸运的事啊!尤瑜呵,你千里迢迢把我找回来,你以为为我办了件好事,其实是害苦了我。在那边,我与人无争,与世无碍,斩绝了一切情缘的纠葛,虽然没有许多欢乐,可也少却许多烦恼。如今又你把我投进了错综复杂的悲情的旋涡中,我真不知如何处置好?”

“你烦恼,我就不烦恼?二十年来,我烦恼痛苦一肩挑,好人坏蛋都得演,现在要你分担一丁点烦恼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苦乐往往相辅相成同根生,能担当最大的痛苦,就是一种乐。这点日后你定能体会到。”尤瑜透过窗外重重雨帘雾幕,望着昆江城迷蒙的灯光,迤逦连绵,好似一条隐匿云雾中的金灿灿的龙;听到远处送来的“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的欢快的歌,心中的困惑烦恼,骤然为之一空。于是,就一边慰藉竹海,一边解答竹海提出的问题,“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是密封的罐头,时间久了,也会生裂缝。你知道吗,我那宫殿的似的‘总统套房’去的人少,新荷常援引东坡词讪讥这件事。她说:

“‘东坡有句,“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尤瑜,你酷爱东坡词,这样的至理名句,不会没读到?俗话说,人争豪气一场空。这些年来,你将“佳人”搁置一旁,争来斗去,就争到了这么几间年年“空锁楼中燕”的空房,抛却了多少“旧欢”?结下了多少“新怨”?争到的只是“古今”如出一辙的追名逐利的“梦”!尤瑜,你早该醒醒了。’正如她讥诮的那样,被她贴上名利标签的被人称为‘宫殿’的那几间房子,别人去得很少,我简直忘记了它的存在。

“可新荷这如市井的“猪圈”,却来人如潮。莲师师生吃用的货物都从后门运进来,脚夫、车马路过“猪圈”,讨水喝的,要火抽烟的,想找条板凳坐坐歇歇乏的,牵线串珠。鱼龙混杂,那些被常人视非驴非马、亦人亦鬼的人,也往往跑到这里来凑热闹。有人说这里藏垢纳污,一点也不假。右派摘帽以后,这里更高朋满座,永远、尚文、等摘帽右派或类似右派的未戴右派帽子的内专人员,也多到这里啸聚,酒酣耳热,什么都说得出。你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些鲜为人知风土人情,逸俗奇事,皆汇聚胸中。关于你认为无人知晓的那些小儿科的小动作,我怎么能打听不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待下我跟说你。现在你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从昆阳消失,究竟是投水自杀,向新荷谢罪,还是金蝉脱壳,以混淆世人视听?”

竹海躲不脱,赖不掉,只好无限哀伤地说起了当年他无可奈何地离开昆阳的事——

唉!是自杀,也是金蝉脱壳,先是自杀不成,后再金蝉脱壳,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这就是我当时无可奈何的选择。

尤瑜呵,我的好兄弟,没有想到你竟如此重情笃义,当年,你在得知我“死”的消息后,当即抛下一切工作,赶到农场里去,为我料理后事。我自杀的情况,你应该大致知道了,现在我再补充一些细节。

在新荷去农场之后,给你写信之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反反复复,我的思想经历了数不清残酷的斗争。我想与她逃到鲜为人知的山陬海曲,或者甚至漂流的鲁滨逊曾经寓居过的荒岛上去,构木为巢,茹毛饮血,虚度此生。可是我深深知道,在普天之下皆王土、率土之滨皆王臣的当时的中国,哪有那么一片乐土?我也想破罐子破摔,不要工作,不要尊严,死皮赖脸地与她野合。可是洪水一般的群众专政,怎么会让我们能合在一起,颠来倒去,到头来恐怕连五尺长一块的葬身之地都难觅到。周沛云的悲惨结局,只不过是我们倾覆的前车。我反复掂量轻重,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只要我苟活在这个世上一天,已经失去理性的新荷,就会多遭受一天磨难,多遭受一天凌辱。莫说按政策我们根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就是勉强能凑合,那真比常人说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还要现眼害人。“鲜花插在牛粪上”,“鲜花”只会被污染,还不至于被毁灭。正如公主落难沦为叫花子,还可以卑躬屈膝讨饭吃,但如果与我结合,那是撞上鼠疫霍乱,根本不可能有活路!她施舍叫花子做善事,同情我,那是农夫怜悯毒蛇,我怎么能叫她去做这种傻乎乎的冤大头?爱一个人,就应该让所爱的人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幸福。如果要自己最挚爱的心上人,为自己背上受罪的千斤闸,让无穷尽的灾祸锁链锁住她,这实在比要我死还难受!我放眼世界,眼前的道路千万条,可我的条条道路都已被封堵,要使新荷少受伤害少受罪,留给我唯一的一条路,那就是死。

主意既定,即刻向你和新荷写信。那天晚上后半夜,浮云蔽天,雾霾弥空。我在“鹊桥居”里,艰涩地走笔,哭一阵,写几行,写几行,哭一阵,平日行云流水的笔调,不见了踪影,仿佛写出来的,不是一个个字,而是挤出的一滴滴血。听到远处传来了鸡啼的时候,我的眼泪流干了,要人性命的信总算写完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沉重的担子,总算歇下来了。我从茅屋的洞窗仰观天空,一轮明月高悬,浮云尽散,一个月来充塞在我心中的迷惘犹豫的迷雾,一扫而空。凌晨,我着实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我第一次如饿狗抢屎吃那样,争着去小河口供销社当搬运,为的就是要发出这两封信。

从小河口回来后一种成功的快感,弥漫我的心胸。我庆幸自己的谋划周密,许多秘密行动,大家都没有觉察出蛛丝马迹。我投水前几天,好几个中午,我趁大家休息的时候,曾到湖滨寻觅最佳的溺水处。傍湖慢行,总觉得湖面处处空阔,一览无余,会被人很快发现。第三天中午,我已走得够远,终于在湖的一隅找到了一湾撒野地生长的碧荷,荷茎高高地擎起伞状的荷叶,其间星星点点,撒着荷花的嫣红的骨朵,微风掠过,绿波滚滚,真像仙女撤下的一张地毯——蓝天上的一片云霓。我高兴得无以言传,真没想到,穷途末路的时候,还能有这么个花团锦簇的殉身处,而且能长久与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荷厮守,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可是过细一瞧,这地方水太浅,沉不下去,只怕要泅过这一片荷花阵,那边空阔的的水面,水才可能深一些。不过这里有荷叶遮掩,从这里穿过去,总比没有遮掩的地方好。此刻,我又想到,从前总以为会游泳总比不会游泳好,刚参加工作那年,不就是因为自己会游泳,护堤抢险,为人民立了功,开拓了自己后来的崭新的生活。可是今天,要在水中了结此生,这高超的游泳技术,却又成了自己难以逾越的山,真是有一利就有一弊,我真后悔自己学游泳。可就在此刻,《怀沙》中的的闪光的句子,为自己照亮了前行的路。几千年来,人们以屈子我榜样,他怀石沉江,成就了千古佳话,我为什么不可以学?于是,我就到处找石头。这在山区,在我的家乡,石头随处可见,可是,这里是淤积的滨湖平原,处处都是松疏的壤土,连成块的黏土也没有,哪里能找到石头?这时,我又想起了建造茅屋用过的草砖,草根固定泥土,不也能切成一块块?身边没有锄锹,掘不出成块的。环顾左右,我惊喜地发现,去年拖拉机翻耕过的土地旁边,居然还留着几块犁坯,虽然泥土松了些,但还没有散,我想这大概是老天特意为我留下的。我怕夜黑找不到,特意搬了块搁在水边,并摘了片荷叶盖着。我想,将这块重十来斤的带草的泥块揣在怀里,即使是当年曾经横渡英吉利海峡游泳健将,也会沉于水底。

从小河口回来后,我又到荷花湖滨看了一下,泥块还在,只是盖的荷叶晒枯了,我又摘了片荷叶盖着。我想,这样大概能万无一失。于是就回来整理我那些现在还不算遗物、但过不了多久就是遗物的东西。除了书,就只有一张开花被子和几件百结的鹑衣。我将书籍平铺在床铺草上,盖上被子,然后把衣服折叠好,置于床头。然后走到草棚外,想多看一看自己曾经艰苦生活、勤奋劳动过的地方。天,蓝得像无风的海面;地,绿得似无垠的锦毡;西天,太阳发射出万道金光;北方,乌云堆垒出座座铁青的山。当空一行白鹭匆匆飞过,湖面滑行的小船,飘出悠悠的渔歌。这世界是多么广阔、多么美好啊,怎么?怎么就没有我尺寸的立足之地!

然后,我就行尸般地劳动,然后,我就死猪似的睡觉。不过,我没有睡着。只觉得茅棚外忽忽声起,这是北风肆虐、乌云压城的前奏:暴风雨就要来临了。我读过《感天动地窦娥冤》,窦娥行刑前,天旋地转,六月飞雪;我看过话剧《屈原》,屈原沉渊前,震雷为他奏乐,闪电为他开道,洞庭为他涌波,长江为他高歌。俗话说,没毛鸟儿天照应,今天,今天,老天竟然垂怜我,也派雷神雨师来送行,我真是这不幸的时代的幸运儿!

第六章(。dushuhun。) ; ;夜茶品梦 30投江无石难沉,坐上专列赴绝域;做鼓上蚤高徒,本当杖责却开恩2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3…5 10:11:45 本章(。dushuhun。)字数:3745

风更大了,雷声响起,闪电划破浓黑的夜空,接着,哗哗的大雨似九天瀑布,没遮拦地下。我穿了件罩衣,衣上系根草绳,我趁大家鼾声雷动的时候,溜出了草屋,箭一般往荷花湖岸奔去。真的震雷奏乐,闪电开道,洞庭涌波,瀑布雨为我沐浴,洗净我在人间沾满的污秽。可是,当我冲到荷花湖岸旁,不禁傻了眼。湖水已涨上了尺多,我事先预备的草砖已没入水中,松土早已溶入水里,附泥的草皮及上面盖的荷叶,已被大浪打得不知所踪:原来的一切计划都泡汤了。雨还似瓢泼一般,我剜了几捧泥塞进怀里,就向哗哗的浪里冲去。荷茎荷叶似麻如剑,缠着我的手脚,割破了的皮肤,泅水极其困难。我想,在这滂沱的雨夜,天黢黑黑如锅底,就是在毫无遮拦的湖中溺水,谁又能发现呢?于是,我趟过莲荷丛,转身宽阔的湖面。一股股巨浪从身后卷来,迅速将我推到湖中。这里水深许多,可是,揣在怀里的泥土早已溶化被水冲走了,身子轻飘飘的,怎么也压不进水里去。我用猛力把自己的头,揿入水中,可本能的力量,又促使它翘起来。一揿一翘,战斗了几个回合,我的身子已被搁在内湖的对岸。我想,内湖狭小,一会儿就漂浮到了岸边,而外湖宽阔如海,任其漂流,到头来筋疲力尽,总会沉于湖底。于是,我振作精神,爬过新修的间堤,一头扎进波浪滔天的外湖。如山的巨浪,一时将我压入水中,一时把我抛向浪尖。我自分这么几十回合,就是《水浒传》中写的‘浪里白条’也会被龙王爷请去做客,自己才学会一点游泳的雕虫小技,毫无疑问,一会儿会被无常索去小命。瀑布雨愤怒地从天上冲下来,排空浪凶狠地将我压下水底,我心里不停地祈祷着,老天呀,但愿丢了我这造孽的‘车’,能保住你新荷那高贵的‘帅’,此生不能与她常厮守,但愿来生我们共白头。

水不知将我飘了多远,我也不知祈祷了多少遍,水喝饱了,四肢僵痉了,眼看就要沉到水底了。我流着高兴的泪水,心底里不停地呼唤着:

“新荷,新荷呀!永别了,永别了!有人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如今我们一个在人世,一个入幽冥,没有了共同的‘婵娟’,相距岂啻万里?天哪!就是托梦,也到不了你的枕边。斩断我牵掣你的一切绳索,你成了自由人,我真高兴!”

可就在此时,透过雨帘雾幕,穿越风吼浪嚎,远处传的“呜——,呜——”的一声声尖叫,“咣当——咣当——”的一阵阵沉重的闷雷的声响。我麻木的神经被刺中了,即刻兴奋起来,骤然凸现的意识唤醒了我:这不是呼啸的火车在风驰电掣么?它不是可以把人带到遥远的北国南疆么?在那里,我与新荷虽然远隔万水千山,可是我们毕竟还共一个“婵娟”,只要我们“人长久”,就不会人鬼殊途,幽明永隔,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这么一想,不知从哪里迸出了那么一股猛劲,任水漂流的极度疲惫的我,突然变成了一条乘风破浪,跃出水面的鱼,强劲的机弩射出的箭,向着“呜呜”“咣当”的声音策源地窜射去!霎时,一列货车停在我眼前,车头人影晃动,大概是为列车加水。我爬上堤坡,快速跑过一段开阔地,越过几道铁轨,就爬上了列车,钻进了车厢。幸好车厢上有油布覆盖,躺在里面,只能听到“砰砰”雨声,再也不受霖雨之苦。彻夜的风雨巨浪的折腾,整个身子骨像散了架,神经好似晃荡的摇蜜机,迷迷糊糊,迷迷糊糊,我的灵魂坠入了梦乡。

不知是太阳晒痛了我的屁股,还是车站上那汹汹的吵闹声,把我从无底的梦的深渊里,拉上来了。时间业已过午。此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身子,才一半钻进车厢,就睡着了。我怕有人发现,赶忙将屁股挪进车厢里。我将油布掀开一条缝往外看,只见一群光着膀子的汉子,从车厢里卸下鼓鼓的麻袋,扛着往外运。凭经验,我知道这些人是在抢车上的粮食,长期来,南粮北运,这大概是列运粮车。听口音,不类南声,我想,现在至少到了河南。在那最困难的年头,河南的饥荒,远胜南方,这不是在饥谨中苦苦挣扎的百姓在抢夺粮食么?车辙中的鲋鱼求升斗之水以活命,其情堪悯,但效盗跖越货,也实可恨。好在押运粮食的乘警鸣枪示警,肩负麻袋的人,纷纷卸下货物,如鸟兽散。接着汽笛一声长鸣,火车又“哐当哐当”起步,一会儿,它就风驰电掣地狂奔。

我好似冬眠刚苏醒过来,长久没有进食,感到胃肠痉挛似的疼痛。我想身下的麻袋里,即使是有壳的稻谷,也要抓几把吞下去,不然,再挨一时三刻,就没了命。什么“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那原是撑饱了肚子的人唱高调。只要他沦落到我这样的境地,他早就摘去了“君子”的徽章(。dushuhun。),当上了“鼓上蚤”的高徒。我要活命,当然不能当君子,只能做“小人”于是就拼死命在袋子上剜洞。可是凭感触,这不是麻袋,而是光滑的布袋。剜不出洞,我就撕扯袋上的缝线。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更使我惊喜万分的是:原来布袋装的不是稻谷,而是甜甜腻腻的糖!此后,饿了,我就吃。当年,干部每人每月计划二两糖,如今我一天至少吃过他们每人两年的计划量,在物质极端匮缺的年代,恐怕相当前清的督抚、道台,今天的省长、专员,也没有我这么好的命!当甜沁沁的糖,甜到心头、透入骨髓的时候,我不禁这么幽幽地哂笑起来。

火车这么停了走,走了停,停停走走;我也这么醒来吃,吃饱睡,醒醒睡睡。不知过了多少天,火车不走了,可我还没有睡醒。一天,朝暾初露,严严实实盖在我身上的油布被掀开后,一群睡眼惺忪的壮汉、蛮婆来卸货了。一名五大三粗的汉子爬上车皮,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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