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湛的痛苦一直持续到夜里。经太医数度针砭,他总算在又一副无济于事的汤药下肚后,抽搐着再次吐出一口污血,兀地昏厥了过去。
他周身的气力皆被抽离,梦境中有白脸的鬼魅与黑色的人影游离冲撞,好似狂风般将他向前刮去,直把他送过一条湍急幽冷的暗河,来到一扇高达百尺的铜钉石门前。
石门上符咒遍布,两旁石座上屹立凶兽,一见他至,皆张开尖牙利口,发狂咆哮,引石门应声而开,吐出阵狂风将他向内吸去——
姜湛一脚踏空从梦中惊醒,沙哑的嗓音透过被冷汗濡湿的被褥,惊醒了一旁陪榻的胡黎。
胡黎连忙抹了把脸直起身扶他:“皇上可还疼着?”
姜湛正要开口传太医,此时一动,却发觉身上竟半分疼痛也没有了。
他一愣,抬手四下捏掐周身,只觉浑身除却酸软无力外,果真丝毫不再有痛感。
“朕……不疼了?”他低下头,发青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惨白的双手,眉心一抖,在劫后余生的此时亦哭亦笑,“快,快传太医来!”
中庆殿的宫门一层层打开,王太医背着药箱匆匆赶入,颤着手替姜湛把脉问诊,片刻后,与另两名同来问诊的太医相视一眼,皆是大松口气,拭汗回禀道:“皇上龙体已无大碍,真乃洪福齐天,万民之幸!臣等即刻为皇上开些调理药物,不出几日——”
“那毒呢?”姜湛扶着床沿打断他,“朕体内的毒是解了,还是暂缓?”
“这个……”领头的王太医伏地叩首下去,脊背发抖。此时重压之下,他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猜想:“回禀皇上,臣昨日查验皇上口舌时曾见黄苔,并伴有香气,当时只道是毒中所混之草木,可今日见皇上病痛全无……这令臣不禁细想,那黄苔,实则极可能是曼陀罗花泥。”
“曼陀罗?”姜湛细眉皱起,“此物何用?”
王太医道:“曼陀罗花自南海传入,历来有除解病痛、致人昏幻之效。皇上曾说,裴钧所给的解药面有黄纹,暗含幽香,臣便猜测……那实则是曼陀罗花泥所制,而解药里同这花泥混为一处的,却仍是之前的毒。皇上服毒后发作,吃下裴钧这‘解药’,确然会因‘解药’上有曼陀罗而失却痛觉,可待数时辰后,曼陀罗药效过去,皇上却会再度因那药丸中的毒而感到剧痛,而这时再次服下‘解药’,不仅是再度麻痹了痛觉,亦是服下了另一次的毒……循环往复,这便是此毒半日一‘复发’之原理。”
姜湛越听面色越青,听到最后,已气到牙关发颤:“你的意思是说……如若朕不吃裴钧那‘解药’,甘于受苦,那这毒物发作久了便会自然消散——一如今日般安然无恙;可如若朕急于求解、迫于活命,那就反倒中了裴钧的奸计……自讨苦吃?”
诸太医根本不敢搭腔。此举在姜湛眼中无疑是众人在默认他的愚蠢,这终于叫他
气得一把打砸了榻边方桌上的药茶,愤恨地嘶哑道:“裴钧这奸贼!竟敢如此嘲弄朕的性命!给朕宣张岭进宫,朕要发天下之令追捕裴钧,将他千刀万剐!”
一片鸦雀无声中,唯有胡黎斗起胆子道:“皇……皇上,张大人一夜没出宫呢,眼下正因了……因了……”
姜湛见他吞吞吐吐,不悦:“因了什么,说!”
胡黎伏地道:“启禀皇上,昨日城防查探有叛军来袭,张大人因此留在宫中辅佐大局,现已查出那叛军首领。”
姜湛问:“领军者何人?”
胡黎咽了咽口水,低声道:“回皇上话,是蔡沨。”
“什么……”姜湛瞪大双眼,吃惊到难成一言,听胡黎接着道:“皇上,自昨日城防发现叛军后,短短一夜间,城西、城南、城东与四京关也相继发现叛军的踪迹,并与之恶战起来。今早传来的信儿里说,此番蔡沨所携领的,是北境各地的豪强人马与蔡氏所养的正、西、北三字营亲卫,粗计少说六七万众,正兵分数路围堵而来。禁军措手不及,眼下已落了下风,张大人正与内阁商讨如何对付呢!”
姜湛一听禁军不敌,心下骤然发冷,脑中几个急转之下,蓦地一拍床榻道:“蔡沨这莽汉,一辈子唯独只听一个人的话,那就是他爹。快,胡黎,去告诉张岭,让禁军押了蔡延去城门上喊话,告诉那蔡沨,若他不退兵,朕就杀了他爹和整个蔡氏,让他看看什么叫血洗城墙!”
天刚蒙蒙亮,京城北坊的蔡氏府邸大门已被人哐哐砸响。半时辰后,蔡延老迈的身躯出现在北门城墙上,浑身捆着麻绳镣铐,身着白衣、头系白条,其干枯而灰败的发丝在晨风中巍巍颤动,一双沉浊的眼睛深嵌在刀刻般的皱纹里,对周遭官差朝臣毫不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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