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声音一落,他身后余下的六部诸人即刻接连附议:
“臣表票。”“表票。”“臣亦表票。”……
这一声接一声的表票顺应天心、阁议,直如一条宽广大河汇入滚滚东流之水,无疑将新政的推行化为定局——而当所有人都向前跨出这一步时,朝堂上那唯一一个止步不前、没有附议此策的晋王爷,自然就成了这奔腾洪流中无比醒目的阻浪礁。
裴钧再抬了眉向金柱后望去,果见皇亲列座之中,晋王也正向他看来。
晋王在笑,哪怕已是被裴钧的无信之举害成了日后的众矢之的,他笑得也极漠然,眼下倏地与裴钧目光相遇,他甚至全然没有任何不豫般,只遥遥端起手中茶盏,风度万千地向裴钧一敬,又继续与身侧泰王言谈。
大殿上已经再度沸议起来,几乎所有人都来回看着内阁尾座的张岭和六部当头的裴钧,皆道这师徒二人为了新政之说吵嚷至今,是连师徒恩义都吵断了几乎反目成仇,怎生这裴钧如今却变了褂,又要帮起新政来了?
内阁九座中的张岭也是满目错愕,此时一张冷脸望向对面遥遥站立的裴钧,已捏紧了笏板前倾身子。
九座之首的蔡延灰眉一抬,不动声色将此二人行状收入眼中,又垂了眸不发一言,他身边,东阳殿大学士蔡飏紧聚了眉头靠近过来,在沸乱人声中压低了嗓子:“父亲,如此我们行事或然就有变了。”
蔡延沉吟一声,依旧似闭目养神般悠悠坐着,口中只轻言一句:“裴家这小子醒了,想明白了,这是要来捣乱了。”
本朝立国以来讲究理学,崇尚“官与君同治”,不仅存续了内阁之制,甚弘扬了票议之道。官取于民,亦用于民,朝廷此举可示天心与民意同在,是顺民而为,故前几代帝王雄才伟略、福寿延年,丰功伟绩自由此建下,可到了姜湛的父皇肃宁皇帝一朝,君王多病体弱难以掌权,朝中政事便渐渐由内阁包揽。直至肃宁皇帝驾崩前后,原定登基的皇太子姜浒忽被其宫人告发了巫蛊诅咒先父一事,被褫夺了继承皇位的资格,朝中便一时大乱。经过一番惊魂暗变,内阁重臣与皇亲协议,挑选了皇后次子姜湛继位,又本着少帝年幼、需要辅佐的道理,自然又谨慎经营,将朝政握于手中。
姜湛登基八载以来,内阁之中虽小有更迭,常驻的九位阁部却仍旧还是三公与六大学士。此九者多由德高望重、门生广布的官员充当,其中主力诸官以蔡延为首结成一派,早已依靠票拟权和盘桓朝中的错综关系架空了皇权。而内阁的决策,又总还需要五寺、六部来执行,故前世的裴钧进入六部后,为使姜湛得力与内阁抗衡,便各处苦苦钻营,利用曾在青云监中与他同届、异届的种种人脉打通了六部,将六部众人结为一党,一旦政见有异,便可借由票议之制与内阁隔朝对立,以保存己方的利益,虽其中每一人的官阶都不如内阁九位阁部,可当他们联结起来,却可以左右朝中大半实权的流动。
如此,朝廷便有了这样几个派系:一是少帝姜湛皇权之下的皇亲和以张岭为首的学派清流;二是以蔡氏为首的重臣、州官;三是以裴钧和六部为首的一党中游官员,后也称裴党;四便是与晋王姜越关系较近的皇亲与兵力——他们中大部分没有票议权,虽无法与朝中文官的政策决议相较量,却可让朝政的每一步都走在铁掌翻覆的后果前。
每当朝廷出现新政、新策或变法之说,天子都会交给百官票议,那么具有票议权的官员自然都会忐忑思索如何在朝中各个派系里站队、保身,而他们的忐忑,自然来源于他们所关注的新政的成败——
他们关注新政成功时他们所在的权势阵营是否能获益、能获益多少,也关注失败时他们能否保命或会否失去什么。一部分的官员实则只是从众地做一个决议,去保证自己能在朝中立足,而根本无力顾及这决议会要多少百姓与疆吏州官熬红眼、丢了命,而另一部分被从众者追随的重臣中,绝大多数也只在意一个结果,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关注过程。
前世的裴钧年纪尚轻,眼界尚浅,没能成为这极少数人之一,可蔡延却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佼佼者。他正是因为预见了薛、张二人提出的新政中可以攫取巨大利益,便至始至终大力支持,如此就取得了新政的主导权,在短短几年内,更使蔡氏枝叶散布各处、愈发壮大,若不是裴钧后知后觉极力发展实权派官员与之角力,那十年之后江山社稷改名换姓或非奇事。
这一世的裴钧深谙此理,自然就要先发制人。
此时,六部的表票让五寺诸官间隐约传来一阵长息,皆为了一时苟安的立身之处感到庆幸,而御座之上,少帝姜湛紧扣龙椅的指尖慢慢恢复了血色,终至放开,收回袖中,连带紧绷的肩线也松弛下来,唇角渐渐扬起笑意。
朝会在交头接耳中散了。吏部尚书闫玉亮领着工部二人挤开了冯己如,共裴钧一前一后往外走:“子羽,今晚我与大理寺李断丞约了酒,来么?”
裴钧好笑地看他一眼:“到底是师兄的手脚快,这就活络上了。”
“既都上了一条船,自然要比内阁那几位捷足先登。”户部侍郎方明珏也跟上来,嬉笑着一点闫玉亮的肩,“都是同届的,你怎么就叫他,好歹也带上我呗?我再捎几个鸿胪寺的小兄弟,咱行酒令!”几言几语这酒桌子就越约越大,说着他还拉上了本部尚书大人,又问身后:“师父也去吧!”
刑部尚书崔宇年纪稍长些,寡言庄重,听言与本部侍郎对过一眼,轻轻颔首,往后看向兵部二人:“师父和蒋老也一道儿罢?”
他师父兵部沈尚书年过五十,直说身子不大当得住,摆摆手:“总归过几日咱们还要聚,今儿就算了吧,你们小辈玩儿去。”
身旁蒋侍郎比他年轻不了几岁,便也说罢了,趁着众人一齐出殿的当口,只踱到裴钧身边儿问:“裴大人,那犬子来年恩科之事……”
“蒋老有这话,早说就是,送东西岂不生分?”裴钧抬手拍拍他右臂笑,“晚辈可万万当不起。”
场面话说出来,蒋侍郎亦心知肚明,只道“一点儿心意罢了”,又说事成后还有重谢,只劳裴钧费费心思,感激不尽。
裴钧与六部诸官三言两语这么搭着,走在清和殿外的石阶上一抬头,正见前面一道石青色的影子就要下阶走入长廊了,连忙出声叫道:“晋王爷留步。”
可前方的晋王身都未顿,就似未听闻般,径直又要随众皇亲下行。
裴钧无奈一笑,只好别过六部人等,脚下赶紧两步,提声再唤:“晋王爷!晋王爷留步!”
这一声是周遭亲贵全都听见了,不免都侧目看向晋王。晋王这才不得不告别众皇亲,止步负手回过身来,将丝丝寒气压在淡笑下,静静看向快步行来的裴钧,佯作惋然地长叹一声:“裴大人可把孤害苦了。”
裴钧握了笏板袖住双手,笑盈盈对他一揖:“臣何德何能,王爷可冤枉臣了。”
晋王吃了裴钧那“不能反票”的暗亏,自然在被裴钧出卖的一刻就醒悟过来,此时笑得就更淡漠些,斜睨他一眼,凉凉开口道:“朝中皆道裴大人是结党营私,是奸佞,孤原想裴大人虽根生各处、弄政如潮,可于这新政之策却总还存有一争之勇,大抵只是个奸的罢了,今日却未料……裴大人还是个瞎的。”
裴钧听言一顿,不由咽下了本要说出的言语,直身看向晋王,颇委屈道:“王爷,臣入班为臣这些年,所见者一眼家国朝政、一眼明君万岁,于礼部兢兢业业、于京兆废寝忘食,纵有耳不聪、目不明处,又如何能叫瞎了呢?王爷这是又冤枉臣了。”
晋王不置可否轻笑一声,抬眼再看向他时,那眸中冷厉之色一闪而过,余下的也不知是哀其不幸还是怒其不争,最终只隐入出口的寒意里:“裴大人好一口伶牙俐齿。既裴大人还不知是瞎了哪只眼,那孤今日就送裴大人一份儿好礼,帮裴大人揭了头上那蒙眼布,好好清醒清醒。”
说完,他也不待裴钧再讲什么,转身就走下石阶入了长廊,徒留裴钧立在早朝散尽后空空的大殿前,望着那再度没入皇亲之中的挺俊背影,渐渐挑起长眉,满心莫名其妙。
再到礼部打过一头,出了皇城又是午后。裴钧心里揣着要替晋王爷逮鸭子的事儿,亦想着要为日后吃下吴广盐业铺铺路子,便又上了轿,说去趟老友曹鸾的府邸。
冬日微暖的日头碎碎洒在轿面儿上,摇摇晃晃就到了城南一座乌门宅院前。院门上牌匾朴拙无框,甚可见有道裂木横纹,却依旧拿大笔写了“曹府”二字,似是无意,却显几分落拓。
里头很快迎出玲珑家丁,引裴钧一入门廊即可觉出脚底生暖,想是地龙已然早早烧上,更联通了火墙暖炉,叫他进了前厅喝过茶更觉出分儿热,解了狐裘坐听身边的西洋钟滴答作响,刚将满室琳琅玩意儿瞧上一遍,便等来个高大俊逸的男人踏入厅里笑:“裴大忙人,稀客啊,你这一来,我是连个午觉都不能睡了!”
裴钧笑眼睨着曹鸾进来,坐在椅上也没起身:“哥哥这么个金钵钵,一觉得睡没了多少银子?倒还是别睡了罢。”说着寒暄道:“嫂子和萱萱呢?”
“后院儿收东西。”曹鸾浓眉一舒坐在与他隔桌的椅子上,端过家丁正好奉来的热茶,喝了一口醒神,“正好年底,她们回娘家瞧老人,恰我后日要下江陵办事儿,就带她们一路。”
说着,他斜眼一瞥裴钧,怪道:“这都要走了,你又给我添什么事儿来?不会是今儿新政表票的事儿罢?听说也没有个反票的要摆平,你能惹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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