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的尘土都去拍打,那就闲不住了。
这片大地上从来只有两件事情,一些人忙着四处奔波,踩起的尘土落在另一些人身上。另些人忙着拍打,尘土又飞扬起来。一粒尘土就足够一村庄人忙活一百年。
那时村里人都喜欢围坐在一棵榆树下闲聊。我不一样,白天我坐在一朵云下胡思,晚上蹲在一颗星星下面乱想。
刘二爷说,我们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朝西看。因为我们从东边来的,要去西边。我们晚上睡着时,脸朝东,屁股和后脑勺对着西边。
要是没有黑夜,人就一直朝前走了。黑夜让人停下,星星和月亮把人往回领,每天早晨人醒来,看见自己还在老地方。
真的还在老地方吗,我们的房子,一寸寸的迁向另一年。我们已经迁到哪一年了。从我记事起,到忘掉所有事,我不知道村里谁在记我们的年月。我把时间过乱了。肯定有人没乱,他们沿着日月年,有条不紊的生活,我一直没回到那样的年月。我只是在另一种时间里,看见他们。看见在他们中间,悄无声息的我自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我在村庄里的生活,被别人过掉了。我在远处过着谁的生活。那些在尘土上面,更加安静,也更加喧嚣的一村庄人的梦里,我又在做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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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人都在等一个东西(1)
一、狗能看见人做的梦
冬天,雪封住远远近近的道路。粮食堆在仓里,劈好的烧柴码在墙根。只剩下睡觉一件事情。人在睡,牲畜也在睡。家里每个人,都可以睡到瞌睡尽头,谁也不喊谁。先醒的人看见其他人都睡着,一闭眼又睡过去。那时人会知道瞌睡尽头不一定是天亮;有时是另一个夜晚。白天有一半人做梦,白日梦把天上的云搅得不安稳。
听王五爷说,狗能看见人做的梦。狗有时在夜里无缘无故的咬,对着空荡荡的夜空叫,那是他看见了人梦中的东西。狗能帮人看家守院,并不是狗机灵。夜里人的梦把狗搅和的闭不住眼睛。狗有时在人的梦中看见自己变成狼,追咬主人。狗也有梦,只是狗被人的梦搅和的闭不住眼睛,狗更喜欢看人的梦,太有意思了,让狗都看上瘾。狗不愿人的梦中断,它知道看守好家院,人的梦就能做下去。
据说人在半夜梦醒时总能听见狗叫。那是狗在替人着急。狗看见人的梦像一个半空中的村子,朝远处飘走了,他在哪儿落地生根,狗眼睛望不了那么远。狗看人的梦跑远了,就叫,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狗叫,以为贼进院子了。人一醒来就把梦忘光,这时候院子里的一把破铁锨比梦中的金子更重要。
也许猪的梦比人更美好,有意思。猪睡的比人香,这一点谁都承认。猪做梦的时候,有人梦见猪肉的香味。每个夜晚,人的梦和猪的梦,还有牛羊马鸡的梦,像烟花一样开放在村庄上空。他们各自封闭,谁也看不见谁。
人们常说梦破了。梦确实是一个泡泡,梦见的世界都在一个泡泡里。夜晚的天空飘着大大小小的泡泡。突然,一个泡泡破了,做梦人回来,梦里的东西迅疾消失到远处。留心梦的人,醒来前一回头,都会看见一个透明的泡泡,圆的,悠忽间破了。
很少有人梦见自己在睡觉,和躺着歇息。梦中不是被人追着跑便是自己在干一件大事情。由此王五爷认为,人是被自己的梦累坏的。狗肯定也同意王五爷的话。狗看见人在梦中跑得比狗快,比起人在梦中跑的路,现实中多远的地方都显得近。
母亲早早起来生炉子了,那是我记住的冬天早晨,父亲出去给牛羊喂草。
父亲早就不在了,早早开门出去的人是谁。在我不能自己醒来的早晨,父亲早早出门走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回来时总是夜晚,在我遥远的梦中,听见他和母亲说话,甚至听见他隆隆的鼾声,醒来时家里依旧没有他的人影。
其实我们不会睡到大中午,如果鸡叫不醒我们,羊会接着叫,牛和猪会接着叫,驴和马也会大叫,它们饿了,等着我们放牧喂草。
在我们睡梦的尽头,牛哞鸡鸣,日上房顶。
二、每个人都在等一个东西
每年冬天,人们都会聚在大牛圈里,商量什么时候走。因为走是每家每户的事。要全村一起走,不能剩下一户人,连一头牲口也不能剩下。每家都要说说自己啥时能动身。准备好的人也不能先走,得等那些没准备好的人,可能一等几年,谁知道呢。也不能睡着等、闲坐着等,该种地还要种地,该出去跑买卖的还要出去,等到被等的人家准备好了,等待他们的人家又有麻烦了,家里的一个人没有回来,或者女人又怀孕了,随便一件小事又把人留一年。能留人的事多着呢,你听他们说的话,好像都在说要走的事。
〃等我们家黑牛娃子长大了就走。〃杜才说。
“我们家房后那棵柳树长到能做椽子了就走,已经长到胳膊粗了,再有两年就成材,现在走了可惜了,走到哪都要盖房子,带上几根木头不会错的。谁能保证去的地方就一定有树。有树就一定正好能做椽子。”韩三说。
“等我们把房子住坏再走吧,墙还结实着呢,一个口子都没有。即使到了一个新地方,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盖起这么结实的房子。你们都知道,盖房子要打土墙,打土墙要有劲。而我已经没多少劲了,我的儿子还没长大成人。”邱老二说。
“我不管他们了,这一年庄稼收了,我们就走。”胡木说。
有一年人们似乎准备好了,家家招呼着要走,仓里的粮食装进麻袋。长成椽子的树砍倒。绳子和筐派上用处。俗话说,跑三年,一根棍。守三年,背不动。人们不知道住了几年,或许已经很多年,早不是以前的那一茬人。早些年说着要走的那些人,可能早走掉了。我觉得人们的模样已有所不同。村子已经换了几茬人,我依旧没有长大,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只能从鞋子和裤腿认识那些人。好多脚回到村子,好多鞋子没回来。
人们往车上装东西,往房子外搬东西。绳子不够用了,许多东西要捆起来运走,捆起来的东西好像也没法全运走,把一房子一院子的东西装到一辆车上,简直是件无法想象的事。于是,扔掉什么,带走什么,变得比走不走更重要了。
每家都有茅盾,往往为一个小东西的扔与不扔,妻子和丈夫,丈夫和儿子,儿子和母亲,爷爷和孙子都不能统一意见。
正当人们为此发愁,突然的,做顺风买卖的人从奇台那边带来消息,说有一个人正向虚土庄走来,村里每个人的名字他都问到了。现在他的病大概好了,那个人可能已经闻着这一年的麦香走来了。
每人都在等一个东西(2)
因为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长相也没说清,就都认为是自家的亲戚。
我们得等一下这个人。王五爷说。
好不容易准备好了,我们不能因为一个谁也说不清的人,把多少年的计划放弃了。冯七爷说。
我们可以在墙上写字,说明我们去的方向。让他随后跟来。刘五说。
这怎么行呢。王五爷说,那个人走到虚土庄,肯定像我们当时一样,累得没劲了。他会停下来过冬,这一冬一过,就说不上了。俗话说,黄金勾子西风腿。意思是说,人的屁股比金子还沉,一坐下再想起来,不容易。尤其春天来了,看到这么多好地没人种,他怎么舍得呢。还有这么多没人住的房子。说不定他就一年年住下去了。托住我们的东西一样会托住他。那样他老死也走不出这个村子。也许他会回到老家,再喊一帮子人,到这个村庄来过日子。而我们一直想着有一个人在路上追赶我们,我们在哪落脚都会不安心。老是回头望。这样我们又会变成歪脖子。
等待的人没来。第二年夏天,路过虚土庄的买卖人说,那个人确实离开奇台向虚土庄方向来了,他走了大半年,应该早到了。会不会留在别的村庄,不来了。或者走过了头,半夜穿过村子,只要走过去,前面再不会有虚土庄,他就会没有尽头的走下去,像被野户地人报复的韩三一样。
倒是有几封信从甘肃老家寄来,说有好几个人已经动身来投奔我们。让我们一定在虚土庄子等。
那就再等两年。顶多等三年。王五爷说。
等十年也不会等齐他们。冯七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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