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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卡佛的玫瑰与香槟(第1页)

读过不少作家写的创作谈似的文字,早些年读得多,近几年读得少了些。在读过的创作谈中,印象最深的是美国作家卡佛写的。卡佛的小说近年在国内渐受瞩目。一些人喜欢,一些人不喜欢,有人觉得很重要,也有人不以为然。不管怎么说,他虽然死了,可人们还在议论他,虽然这和他本人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我们还是可以说,这就是他作为一个作家的成功。

卡佛的那篇创作谈,题目就叫《谈创作》。我在高校教书时,曾拿它作为范文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读过,它本来就是卡佛在写作班讲课时的一篇讲稿。它很短,约有三千字,写得非常朴素,又很感人,和卡佛小说的风格是一致的。我曾把它推荐给许多朋友看过,并认真地征求过他们的意见。不管我们对卡佛的小说作出怎样的评价,我觉得看看那篇短文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们可以知道,一个诚实的人,一个热爱文学的人,应该像他那样时刻都是诚恳的,有一就说一,有二就说二。正是由于读了卡佛的那篇文字,我才觉得有不少人在写创作谈的时候,没少作秀。要么是在无情地抬高自己,要么是在无情地贬低自己——当然,贬低是为了让别人觉得应该抬高,是一种曲线拔高。我们什么时候,能彻底扔掉面具呢?既扔掉正人君子的面具,也扔掉流氓的面具。既不当老爷,也不装孙子。如果这个毛病改不掉,那就说明这并不是个小毛病。

我看过卡佛的一幅照片,有点笨头笨脑的,就像一个干粗活的。我甚至能想象到他额头的皱纹里积聚着锯末似的灰尘,当孩子们在木头的粉堆里玩的时候,他停下手中的活计,在一边悄悄观望。我还看过卡佛的一个学生写的卡佛的印象记。一看那个印象记我就笑了。我相信他是那种处处与人为善的人,是个让学生欢迎的教师。这个平时非常认真的人,在教学上一丝不苟的人,竟然给他的学生个个都打高分。他的这种做法可能不值得推广,可能还会受到许多学监的指摘。我不知道他的那些学生是否也提前感受到了生活的艰难,是否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对他们每个人都很尊重,在课堂上,不管学生的作业有多么浮浅,他都难以容忍别人的发笑。我自己当过多年老师,我知道像卡佛这样的人,在中国并不多见。中国高校里的许多教师,即便在别人眼里是个笑料,也总是自认为手里握有真理。

还是那一篇印象记,它记录了两个让我很难忘怀的细节。一个是卡佛死之前的那个晚上,他长久地站在阳台上,凝望着花坛里的玫瑰。我想,隔着夜雾,他可能看不清玫瑰的枝叶,但那样一个凝望的姿态,那样一个充分体验到种种困境的人对生活的最后一瞥,真是让人感叹。第二个细节是这个学生转述的卡佛在最后一篇小说里对香槟酒的描述。卡佛的精神导师是契诃夫,契诃夫死之前,想喝香槟酒,当家人把香槟酒拿过来的时候,香槟酒的瓶塞突然自己蹦了出来,于是整个病房里自动地溢满了香槟酒的芳香。卡佛自知不久也将告别人世,他在小说里写下这样一个细节,无疑是要表明他和自己的精神导师的隐秘联系——一种感恩的情怀,像玫瑰一样,悄悄地吐放着最后的芳香。

卡佛的小说通常都是短小的。你在他的小说中看不到宗教和政治,看不到厄普代克笔下的那种丰富多彩的风俗画。和厄普代克相比,厄普代克是铺展的,是挥洒的,有如一片广袤的原野,饶有情致,而卡佛却是缩减的。他使人想到美国文学传统中的海明威,想起写《小城畸人》的安德森,想起写《都柏林人》时的乔伊斯。他的小说的叙述空间自然也算不上有多么大,但他却在有限的空间内,表达了下层人生活的艰辛,有一种感人至深的力量。尽管他的叙述语调通常是漠然的,但他对他的主人公的深切同情,深切关爱,仍然能直抵读者心间。和乔伊斯不同,他的人物并没有进入精神的长醉,与其说他的人物是麻木的,不如说,他们是在最简单的生活中体味着细致入微的痛苦。正如贝娄的小说的标题所展示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卡佛当然无法拯救他们,就像他无法拯救自己一样。

卡佛的叙事艺术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他讲求一些最基本要素的精心配置。他的小说的情节非常简单。如果我们说他的小说没有情节,那似乎也能说得过去。经过多年的刻苦训练,他的小说在阴暗与微弱的亮光之间找到了一个属于小说的地带。在最简单的生活场景的展示中,有一种影影绰绰的效果,有如潭水对悬崖的反照。而与此同时,在那反照中,我们或可听到深情和怀疑的激流。

我很赞赏那个写《流放者的归来》的人(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对卡佛小说的判断。他说过(大意),卡佛的简单派的意思其实是绝不简单。是啊,他笔下的那些让人心碎的场景,那些无助无告的人,那个面对着电视屏幕试图描绘出教堂尖顶的盲人,正结结巴巴地向我们倾诉着什么呢?

我知道有许多朋友已经觉得卡佛不是那么过瘾。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具体的世界和卡佛的世界显然有着许多差异,我们在对历史、个人和权力结构的审视中或许已经体验到了更多维的矛盾和困难——这已经超出了卡佛想象力的范围——只有更复杂、更饱满的小说才可能使我们拿起来就放不下,但这个责任也应该由卡佛来承担吗?我无意把卡佛抬到多么高的位置,卡佛本人的写作也是一种没有野心的写作,他大概很少去考虑自己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他只是一个忠于自己内心生活的写作者,早年默默无闻,后来有了点名气,然后他死了,有如庭院里的一枝玫瑰的悄然凋谢,如此而已。

说来好笑,我自己也是多年没有再读卡佛了。有一个原因是卡佛的小说借出去就没能收回来。我想,我写这篇短文,并不是要说明什么。我只是想提醒自己记住那些应该记住的,那篇只有三千字的文字,那朵让卡佛凝望的玫瑰,那瓶香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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