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雷额上青筋直跳,收掌掐紧了包裹,抬头看向潘濯。
潘濯放声大笑。双目尽是赤红,嘴角鲜血汩汩涌出来,在这黑黢黢的深林里,伴着枝杈间怪叫的风声,竟如刚从修罗地狱里啖了血肉,现身在世间的妖魔鬼魅一般。
何雷不禁退了一步,却见潘濯狂态毕现,抬手指了身边一人,笑道:“何侍卫可认得他么!”何雷顺着他所指看过去,见马上是个穿着侍卫衣饰的汉子,却是黑壮粗矮,倒像是西南异族的模样。再转眼看其他两人,常予溪、李祁连,自己都认得,顿时心下一凉。
又听潘濯哑声笑道:“不认得罢!也怨不得你,这人是哈刺县衙役,两日前随我赶赴洛京!”那双眼眸死死盯住了何雷的眼睛,“何雷,你来晚了。赵远早走了半日,只怕现下已将账簿呈入大理寺了!”
何雷握刀的手骤然收紧。
大理寺里正僵持着。侵晨升堂,此时已近申时。因是限日结案,今日便将几个罪名一并审了。
堂上坐了三位主审。中间一个是大理寺少卿周未晞,正神色淡然地翻着手里的案卷;右手边是刑部尚书张亭柳,左手搁在案上,一下下地轻叩,仍是一脸不阴不阳;左手边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寇廉,正襟危坐看着堂下。
景昭形容虽是憔悴,态度仍是从容。泰王在一侧命人搬了椅子坐了,冷森森地看着。两侧还有许多六部六科十三道的官员,静默地看着这最后的决断。
这周未晞学他爹一副翰林清流的书生模样,手段确是难缠。开审时便说此案症结在税银,税银之事一查清,其余诸事自然迎刃而解。按说此事正合了泰王的心意,按周未晞的说法,私扣税银的罪名一旦坐实,其他的便是逃不掉了。
却不料大理寺手里真的拿出了东西。
先是冒出来个户部检校宋云安,拿着巴单郗在户部呈报的那本记着三十万两的账册,将改动涂抹拼接之处一一指出,还演了数张纸的草稿,推算说实际数目应在二十至二十五万两之间。
这十几册账簿已在大理寺封存数天,八月十六那天景熙暗中指使户部官员将这本错账重做,却被告知此账已被右侍郎批了取走,送至大理寺了。实是未料到潘濯动作如此之快。
第二件东西却着实有些动摇了景熙对此案的掌控感了。几册靖王府的私账,其中收支数目记录甚细,特别是历年封邑各州的税银扣除、上报情况。其中记录绮州今年送达的税银共二十四万两。景熙只当账册已在靖王府帐房里被烧成了灰,却不料亲眼看见是在大理寺里。
景昭看见账册笑了笑,说是近日账房湿潮,便挪去别处晾晒着了,如今居然起了火,歪打正着避过一劫。语气里没有丝毫侥幸留得账册的惊喜感,反而似有似无地看了景熙一眼,仿佛含了嘲讽似的。
寇廉闻言,立刻揪住不放:“既是湿潮如何能起火?怕是有人蓄意放火意图毁灭证据。”张亭柳却凉凉一笑,道“账房走水,巧事倒是不少。此账怕是后天伪作,不可尽信。”
两方都算不上铁证,如此便僵着。虽是出了些意外,景熙仍稳了心绪,目前大势未变,只要绮州的账目不来,谁也别想翻案。过了今日,景昭的罪名定然洗脱不掉。
下一个转折却是是在刑部里。眼看着案子打了死结,在几个模棱两可的物证上夹缠着审不下去,堂下里的官员里却走出一个人来。
景熙的手扣紧了圈椅扶手,恶狠狠地盯住他。陆含章侧头对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上前几步行礼道:“卑职乃刑部主事陆含章。几日前曾着几位仵作验看了巴单郗的尸首,发觉死状有疑。”说罢朝后堂打个手势,一名小吏端了个漆盘上来,上面几张笺纸,一只瓷瓶。
笺纸被取了呈上去,周未晞先拈了一张,见上面是仵作写的尸状、死因。
陆含章解释道:“下官以为巴单郗未必是畏罪自杀,恐怕应为他人毒杀。巴的尸首脖颈上有数道紫痕,形似指印,应是被强灌了毒之后想呕出,却被掐住脖子被强逼咽下造成的。另外,巴被掐住了脖子,自然拼命抓挠挣扎,尸体指甲缝里尚留了抓下的皮肉。”
又拿起瓷瓶,将瓶口对着几位主审晃了晃,瓶口上有两处瓷片剥落。笑道:“若是自愿服毒,怎会连药瓶都磕出了缺口?尸体嘴里竟连门牙也咬豁了,莫不是这毒药如此美味,直让个求死之人连瓶儿也想吞了?”堂下有人嗤笑了几声。
泰王脸色骤然变得难看,直想踹死那几个做事不干净漏洞百出的,又想把陆含章活活撕了。这几日在王府宴请刑部官员,陆含章次次到场,且对此事的谋划商议十分热衷,自己甚至对陆含章颇为欣赏。居然被他蒙了!
陆含章偏头看了一眼泰王,只觉得他向自己的眼光如此煞气逼人,若是对着北羯西乌大军看上几眼,怕是也能兵不血刃。又是露齿一笑,继续道:“下官愚见,巴单郗的所谓‘绝笔’,恐怕也是他人伪作,蓄意嫁祸靖王,实是不可当真。”说罢朝景昭一礼,又回到一旁看热闹似的抱臂站着了。
事情有些脱离掌握。张亭柳面上不变,朝一边的景熙看了一眼,两人换了个眼色。随即悠悠开口道:“人说,空穴哪来风呐。不如让靖王解释解释,自己做了何事,让人不惜用此杀人借笔的手段也要写出来公之于世?”周未晞侧头瞥了他一眼,张尚书,你好毒的一条舌头。
景昭玩味似的看着张亭柳,微微笑了笑,正待开口,忽听外面的差役急急跑进来,跪地道:“禀告诸位大人,绮州五县账目送到!”
仿佛炸了一声惊雷,堂上的人统统变了颜色。
终局
张亭柳终于变了脸色,猛地转脸看向景熙。可惜泰王并没搭理他,景熙正铁青着一张脸,死死盯着从外面进来的人。
赵远风尘仆仆却步伐稳健地走进来。他手中托着一张打开的方巾,巾上整齐地叠了五本簿本。到了景昭身边单膝跪地,司吏忙将他手上的账簿取走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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