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泓的身体僵住了,动也不敢动,连指尖都像石化了,人似一尊高大石雕,靴踩雪地,杵立不动,非但因石化之故,一个字也说不出,连呼吸亦不自觉轻屏,好似怕这轻轻的一牵手,只是他的迷恍幻想,若略动一动、略略吐露呼吸,这缥缈如烟的美梦,立就要被冲散了,再也寻不回来。
一瞬间,似是那年除夕夜,长乐苑的满天烟火下,他也曾像此时这般,身体僵如石雕,动也不动,那时,漫天的璀璨琉璃夜火下,他的好娘子萧观音,莞尔近前,在他脸颊处,轻轻地“拜”了他一下,那一刹那,他身体彻底僵住,而内心,在短暂的呆滞后,有澎湃的欢喜,像烟花一样,在他心里“砰砰”炸开,良辰佳景、如花美眷,那时,五六年前的他,满心憧憬,满心希望,盼等着他的娘子,早日心中有他,而如今,白云苍狗,世事变迁,他虽仍在心中只认她一个妻子,但萧观音,其实早已不是他的娘子。
……当年那一“拜”,是一簇火苗落下,让他心中的希望烧得更旺,眼下,这一牵手,是……
宇文泓忍不住朝心底最深处所奢盼的方向想,可又不敢这般去想,好像这样想一想,就已是不该有的奢求,观音是高山晶莹之雪,而他,纵是尊贵为一朝天子,在她面前,亦似一潭烂泥,污浊不堪,她所不喜的、所厌憎的,他通通都犯了,无情、寡义、欺骗、杀戮,贪嗔痴很爱恶欲,他几犯了个遍,从前,她以为他只是一个天真的大孩子、一个简简单单的宇文泓,所以会待他温柔包容,会愿主动“拜”他一下,而如今,他宇文泓是怎样的人、对她做过何事、对旁人做过何事,都在她面前赤|裸|裸地撕开了,她所看到的,再不是那个憨傻的大男孩,而是真真正正的他,那些从前他想在她面前极力掩盖住的不堪,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了,曾想着修整仪容,以博取她的好感,如今都已无用了,她已能看到他骨子里,看到他的骨血、他的心肝,都是如何肮脏不堪,又怎会再愿与他亲近半分……
条分缕析地想得清清楚楚,心中因这一牵手,而浮起的不该有的奢求欲念,也似被冬日里的寒风,冷冷地扑袭吹散了,宇文泓强令自己自我鄙薄地平静下来,听握着他指尖的萧观音,声音轻轻地评价道:“有点冰……”,她侧首看来,眸光映着冰清玉洁的白雪,望着他问,“你冷吗?”
依她柔善心性,走在大街上,看见路边乞儿,也会赠食施药,对他这样的旧人,有几句关心冷暖之语,实属正常,这般问他一句,是极其寻常之举,并不代表什么,绝不代表什么……宇文泓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莫犯糊涂、莫做美梦,可看萧观音就这样牵握着他的手,一步步地往前走,引他往居室中避寒,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虚虚恍恍地漾了起来,明明知道不可能,是绝无可能的事,一方面心内想得斩钉截铁、板上钉钉,另一方面,心却无法自禁地轻轻晃着,宛如河流上的一只小舟,飘飘漾漾,明知那所向往的渡口,永不可抵达,可还是忍不住随着每一道风吹起的细小波流,悄悄地往那里去。
一步一步,双足像踩在棉花般绵软的云朵上,虚虚恍恍,好似身处梦境之中,冬日薄阳映照白雪,红梅疏影交错的天光里,他在后半步,跟着她一步步地向前走着,望着她牵拉着他的纤纤素手,望着她在风中轻漾的发丝、叮铃的流苏,随她从冰天雪地,走进温暖怡人的居室之中,缓步入内、她松开手的一瞬间,他下意识伸手去握,幸而及时醒觉忍住,在堪堪距她指尖只有数寸之遥时,悄悄垂落了下去,这虚恍而短暂的一场梦,也像在此时戛然而止,随他寂寂落下的手臂,飘散无痕,只有指尖残留的暖热温度,告诉他方才情形,并非是他又疯见了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真真切切地,手是暖的,真真切切地,他心爱的观音,就在他的眼前。
尽管早已接受了观音活在世上的事实,可他总还是要一次次地默默确认,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观音的确活着,真的活着,又一次在心中认知到此事的宇文泓,唇角忍不住有点点上扬,他强行保持神色平静,袖在袖中的两只手,却忍不住在宽大的衣袖里,悄悄地交握在一起,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指尖,那方才被观音轻轻握着的地方,他在袖中,悄悄握着那其上的温暖,似是想叫这暖意,在他指尖留久一些,再久一些……
悄悄做着这样似是头脑不清的傻气之事的同时,心里却还是在清清楚楚地告诫自己,不可多想,不可多想,眼望着萧观音请他坐下,并预备亲自煮茶请他喝,宇文泓在心内,一声声地告诉自己,这仅仅是待客之道而已,观音是个好主人,她那样的性情,不会对上门来的客人,做出什么失礼之事的,仅此而已,不可多想,不能多想。
已在心内,将自己贬得极低极低了,低落到尘埃里,被厚土掩埋,可在袅袅茶雾升起、在烧茶声“噗噗”轻响时,那低落尘埃的心,却还是因为这份宁和的相处,难以自抑地有声息轻轻跃起,像是有芽尖忍不住蹿出土来,要悄悄发芽、展露嫩叶,宇文泓忍不住要寻些合适的话语,与萧观音闲聊几句时,不经意眼光一扫,见案上放有一枚玉佩,佩上篆有一“卫”字,像极了那些世家子弟好佩之物。
……这世间姓“卫”的,与萧观音有关的,他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她那玉郎表哥卫珩了……
精心寻找的可聊闲话,一下子,全堵在了嗓子眼里,宇文泓微垂着眉眼,像是只在静静坐着出神,眸光实则木木愣愣地落望在那玉佩上,心里也木木愣愣的,像有一团浆糊,混混沌沌地搅来搅去,最后搅想起了一件事,在他心间浮起……这个卫珩,好像……还没有成婚……
……五六年前,观音有告诉他说,只是将这卫珩,当做兄长看待而已……五六年后呢……还是一样吗……卫珩……卫珩在她心中,定是比他好的,这世间任何男子,在她心中,都是比他这不堪之人,要好的……
……如果观音另嫁他人,他……能够接受吗……
原先悄悄冒芽的心绪,因这一陡然在心中浮起的疑问,立如经严霜寒雪,被凛风一扫而空,宇文泓深深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这个对他来说,似比任何军国大事都要为难的问题,越想越是心境复杂,连眉头不由皱起,都不自觉,他的这番异常,落在萧观音眼中,见他眸光长久盯望着那枚玉佩,自然以为宇文泓是在因这枚玉佩而皱眉,遂开口告诉他道:“这是玉郎表哥,落在这里的,他今天早些时候,来过我这里。”
这回答,宇文泓早已猜知,他听萧观音嗓音微顿了顿,又道:“其实,也不算‘落’,玉郎表哥走时,这玉佩从他袖间滑落下来,我已提醒他了,但他却并没有将之拾拿带走,只说这玉佩已是无主无用之物,让我随意处置,碎了或是扔了都可。”
……观音岂会这样糟蹋物事呢……宇文泓于心中默默怀疑卫珩遗佩的动机时,果听萧观音道:“听玉郎表哥这样说,我也不知怎么处理好,就先将它放在这里,也许哪日表哥又想要回这玉佩了,也说不定。”
说话间,观音斟好了一杯茶,奉到他手边,又道:“玉郎表哥今日来,其实是有件事想托我,是……关于宣平公夫妇的,表哥来我这里,同我讲说了些宣平公夫妇之事,说他之前,谏请宣平公夫妇离京未成,想请我,同你说一说……这样的朝廷国家之事,我也不懂的,表哥既请,你今日恰又过来了,我顺说一句罢了,到底如何,还是你拿主意的……”
原是因卫珩有托,他宇文泓才能坐在这里,得她亲手煮一杯茶,无声用着茶的皇帝陛下,品不出茶水清甜清苦,而萧观音口中的宣平公夫妇,即为从前北雍的帝后二人。
在逼如今的宣平公、从前的北雍皇帝,禅让皇位时,宇文泓的同母姐姐,曾经的皇后娘娘,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天,在当时,冷静到出奇,对这一向关系冷淡的姐姐,宇文泓无甚感情,而这姐姐亦是,从前,宇文泓心底多少有些奇怪,这亲姐姐,待他冷淡就算了,他宇文泓天生招人厌憎,可姐姐她,却对大哥、四弟亦是,对他们这些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是一视同仁地感情淡漠,他从前不解,而在那一日,逼君禅位时,终从他这姐姐口中,听到了答案。
生在这世道、生在宇文家,早知你们后来为会权势杀来杀去,最初就不要付出感情,以免未来伤情,姐姐说这话时,声音听着是极理智冷淡,绝情于世,可后来,在他登上皇位后,一次有意对宣平公下死手,一次疯疯癫癫、迁怒卫珩时,他这无情的姐姐,竟低下头来,求了他两次。
宣平公便罢了,到底是姐姐的丈夫,虽多年来都传他们感情极差,可夫妻之事,外人哪里知道得清楚,姐姐为她丈夫求情,是多少可理解之事,只这卫珩,与姐姐八竿子打不着,如何能叫姐姐为他低头,就叫他这弟弟为之不解了。
不解的宇文泓,后来命人一查,查出姐姐早年原和这卫珩有私情牵连,心知这内情的宇文泓,此时默默看着萧观音将那“卫”字玉佩好生收起,口中清茶,越发不是滋味,再看萧观音,收好玉佩后,又为他添茶,就依坐在他身边不远,眉眼柔和,弧度美好,心中的那些不是滋味,又被当惜福的心绪,给慢慢地压平在了心底。
……此世能这般,得她一盏茶,说几句话,静静地看她,已是上苍恩赐了,她这般待他,已是她对他这不堪旧人最大的好了,当惜福,不该再奢求妄想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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