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想活到一百岁。”我边把用过的碗筷往水池子里放边说。
“嗯?那有什么好的?”爸爸微笑着,不紧不慢地反问。
“那多好呀,我也不用干活儿了,大家还都特尊敬我!”我卷起袖子,准备洗碗。
“哈哈……”他笑了几声,眯起眼睛吸了口烟,若有所思地说:“活到一百岁多没意思呀,你想想这个道理啊猫猫,到时候你的同龄人都死了,你自己也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靠别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那你说,活到几岁合适呢?”
他犹豫了一下,“我说啊……我反正觉得自己活到70岁就够了。最多七十岁。七十岁呢,朋友大都还活着,大家有空凑在一起打打麻将,玩玩儿,聊聊天儿什么的。还凑合能养活自己。”
“嗯。也是。那我以后也活到七十吧。”我点着头,把洗涤灵抹在碗上,准备冲干净。
爸爸猛吸了几口烟。他吐着烟,沉思着,眼睛又眯了起来,目光聚集在前方虚无的一点。我觉得爸爸在看未来,憧憬着他七十岁的时候,和朋友们围坐一圈,互相开玩笑地指骂着对方的晚辈;或是在天色渐暗的温暖的黄昏里,和老伴儿一起悠闲地散步;或是在春节,把晚辈们都招回家,被伺候着,满足地看着孙子孙女们渴望着红包的表情……反正再也不用夜起昼伏绞尽脑汁地写剧本了,也不用在死一样寂静的夜里体验凄凉的感觉了,更不会被每天四五个小时的睡眠而折磨得精疲力竭了。
“爸……”我刚要问他,如果你活到了七十岁还没死的话,怎么办?他站了起来,打了哈欠,缓缓地说:“我现在要睡个觉,你把碗洗完了,自己看看电视什么的。别吵我,等我起来带你出去玩儿啊。”他踱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咽回了那个问题,听着他沉重的“踏踏”的拖鞋声,把剩下的筷子洗完了。
我从来没怀疑过爸爸能活到他所希望的七十岁。因为我想,大多数的爸爸们都可以嘛。直到我到美国上学以后的某一天早晨,被妈妈粗暴地摇醒,语无伦次地对我说:“回中国!快起来,现在就回中国!……”直到我和妈妈走出中国机场,看到来接我们的姑姑、姑父的满面愁容;直到我们四个坐进了车里,姑父躲避着我的目光,断断续续地告诉我“Wehavejustlostyourfather”,我才明白了,爸爸真的没活到七十岁。
当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并没有号啕大哭,也没有真正感到撕心裂肺的悲伤,只是把头埋进胳膊里流泪。
我记得我三年级的时候骨折过一次,从单杠上头朝下栽下来。看到自己变形了的右手,只是觉得害怕,并没感到剧烈的疼痛,感觉到疼是到了医院,医生给我正骨的时候了。真正认识到爸爸去世的现实,并且感到了那种翻天覆地的痛,是在爸爸的追悼会上。我看到爸爸脸色苍白地躺在屋子中间的床上,周围摆着花圈。我看到放大了的爸爸的相片镶着黑框,挂在屋子里最醒目的墙上。我是站在亲属行列里的第一个。人们走过来,或是面带悲伤,或是泪流不止。我机械地握着每一只伸向我的手,最后干脆就一直把手向外伸着让人家随便握了。
爸爸生前认识的人真不少。音乐响起来。可恶的音乐!“当相逢成为再见,再见成为遥远的思念……”我的眼前模糊了。我尽量让目光避开灵床,可是无论我把眼睛看向哪里,它总是在我的余光里,隐隐约约地,我总是能看到它。我默默地向神祷告着,快点过去吧……我不想再多待一分钟了……可是似乎没有用。很久很久以后,追悼会终于完结在“亲属告别”的寂静中。我看到了每一个人的眼泪,包括我认为的世界上最坚强的人——我的姑父,也在鞠躬的时候抽泣了。走出告别室,我的身体几乎不受自己的控制了,如果不是姑姑半搀半抱地把我拖出去,我一定会像融化的冰一样瘫在地上。爸爸去世的阴影似乎一直笼罩着我。
要说我和爸爸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不到十年——也许还不如他的一些老朋友和他认识的时间长呢。但是他却永远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是他给了我生命,使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的成就给了我自信与骄傲;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儿,都令我为有这样一个爸爸而感到幸运,即便他去世了,他也依然激励着我。有过这样一位爸爸,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而我呢,我也会让爸爸因为有我这样一个女儿而满足,而骄傲的。他在天堂里满怀期望地看着我呢,我相信。
2001年11月10日 于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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