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吃完那块榆树皮馍馍又活了三天,三天后再没吃的,就去世了。
当时我和我娘我奶奶睡在一盘炕上,奶奶睡在窗根离炕洞口近的地方,这儿炕热一些,娘睡在离炕洞口远的上半截炕上,我睡在奶奶和娘中间。睡到半夜里,娘把我推醒说,巧儿,奶奶没了。我娘又说,来,巧儿,咱们把奶奶抬到上炕上。奶奶那时干瘦干瘦的成了一把骨头,但我们没抬动。我没力气,我娘更没力气;我娘那时已经不能出门了,在家里走路要扶锅台,扶墙。我和娘在炕上跪着,从一边掀,把奶奶掀着滚了两下,滚到上炕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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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头(2)
然后我和娘又睡下了。我娘没哭,我也没哭。那时候人死得多,看得也多,神经都麻木了,不知道哭,也不知道害怕。
天亮之后,我娘又说,巧儿,你出去叫个人去,不管谁家的,有大人了就叫来,就说奶奶没了,帮着抬埋一下。
黑石头是个很大的村子,人口稠得很,一、四、七的日子,左近二三十里的人都来这赶集。可是今年以来除去赶集的日子,街上根本就看不见人。很多人家的门上挂着锁子,没锁的人家也空荡荡的不见人。我到街上转了几家没锁门的人家,只有一家有人,是个姓毛的老奶奶在家里。我进了她家一间房一间房地找人,都是空空的。老奶奶看我乱窜,问我,巧儿,你做啥哩?我说毛奶奶,我奶奶没了,我娘叫我找个大人。毛奶奶说,巧儿,你奶走了吗?走了好,走了好。我看她洋混子[5]着哩,就大声说,毛奶奶你家的人呢?毛奶奶说,死的死掉了,活的就剩个福祥娃拾地软儿[6]去了。
我没找上人,回家告诉我娘,娘说,快上来,上炕暖和一下。我上了炕和我娘坐着。奶奶就在上炕上躺着。
时间快到中午了,我娘又说,巧儿,你再看一下去,毛奶奶家的福祥娃回来了没有。回来了就叫他找一下队长去,叫队上帮个忙。我下了炕正要走,突然听见院门被人拍得啪啪响。我心里一惊:这是谁知道奶奶没了!
娘说,快去开门!看谁来了!
我跑出去开门,原来是福堂哥来了。他是我奶奶娘家的侄孙子,二十来岁。他的脊背上还背着个背篓。我说福堂哥:你怎么来了?他说,我是来看看姑奶奶的。我说我奶奶没了,饿死的。福堂哥一听就跺脚:哎呀,我大怕姑奶奶没吃的,叫我送些吃的来。你看这还来晚了!
福堂哥进了房子,看奶奶停在炕上,我娘也在炕上坐着,就说,人已经没了,你们就这么坐着吗?也不找人抬埋?我娘说我出不去门了。我也说一早上就去找了,没找上人。福堂哥说他看看去。
福堂哥去街上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人。他回来后说,我先回去,明天从碧玉叫几个人来。
第二天,奶奶的娘家来了几个人。奶奶的棺材是几年前我大就做好的,只是没有合卯,没刷漆。娘家人合了卯,白皮子棺材把奶奶抬出去埋了。埋在老坟旁的一条向阳的地埂子旁边,天冷,地冻上了,没法在祖坟里挖坑。
奶奶去世后,我和娘靠着福堂哥背来的东西将就着过日子。他的背篓里装了些晒干的萝卜叶子,萝卜叶子下面压着四五斤糜子,还有些烙熟的麻腐[7]饼子。我娘身体弱得下不了炕,家里一切都靠我:我把糜子在石臼里捣碎,捣成面面再煮成汤,放上萝卜叶子或是苜蓿根磨下的渣渣,和我娘喝。福堂哥拿来的东西大部分叫我吃了,我娘光喝汤不吃麻腐饼子。我叫娘吃,娘说你吃吧,你多吃些干的,我喝些汤就成了。我已经动弹不成了,你再不能饿垮了,里里外外都靠你哩。其实那年我才十岁。
我奶奶很惨。奶奶去世的时候,她的几个儿子都没有了。我大大是死在引洮工地的,挖土方的时候崖塌下来砸死的。二大是右派,送到酒泉的一个农场劳改去了,农场来通知说已经死掉了。我大娘外出讨饭,听人说饿死在义岗川北边的路上了,叫人刮着吃了肉了。我大是奶奶去世前一个月从引洮工地回家来的,是挣出病以后马车捎回来的,到家时摇摇晃晃连路都走不稳了,一进家门就躺下了,几天就过世了。我大临死的那天不闭眼睛,跟我娘说,巧儿她娘,我走了,我的巧儿还没成人,我放心不下。咱家就这一个独苗苗了。
我大为啥说这样的话哩?我哥比我大死得还早。我哥是1959年春上从靖远大炼钢铁后回到家的。###月谷子快熟的时候,他钻进地里捋谷穗吃。叫队长看见了,拿棒子打了一顿。打得头像南瓜那么大,耳朵里往外流脓流血,在炕上躺了十几天就死掉了。我哥那年整十八岁。还没成家。
黑石头(3)
那天,我娘对我大说,娃她大,你就放心,只要我得活,巧儿就得活。
我大和我娘的感情特别好。我娘人长得漂亮。我娘是襄南乡的人,是我大做生意时看下的,看见我娘长得漂亮,叫媒人去说亲。谁知我外爷[8]不同意。我外爷家也是大户人家,但不封建,嫁姑娘要姑娘同意,我娘却不同意,嫌我大长得不俊。其实,我大长得不难看,就是皮肤黑,我娘看不上。可是我大就是看上我娘了,我大跟人说,非我娘不娶。后来他自己跑到我娘家里去说亲。旧社会哪有自己给自己说亲的,特别是在农村,那不成体统呀!可他把我娘感动了,我娘嫁给他了。
从哪里说我大和我娘感情好?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农村的家庭,谁见过男人给女人做饭的,尤其是光景好的人家!我大就给我娘做饭。我大和我娘结婚以后,我娘在黑石头侍奉我爷爷和奶奶,我大在碧玉关做生意,一两个月回家来住两三天;每次回到家里,我大就和面擀面做饭,不叫我娘动手。这是我娘自己给我说下的,解放前的事。我娘还说,就因为我大给她做饭,我奶奶还生气得很,说我大怕媳妇;我大就给我奶奶解释,我一年四季在外头,都是媳妇侍奉你,媳妇也辛苦嘛,我回家来了,做两顿饭她休息一下有啥不行的。解放后我大回家种地了,那就更是经常性地做饭了,因为我娘那时也下地劳动,收工回来就累得很了。我娘是娇小姐出身,从小没受过苦。
我再举个例子,我大去世后,我娘烧了七次纸,逢七就烧,七七四十九,烧了七次。现在看来烧七次纸没什么,家家都这样。可那是1959年的冬天呀,大量死人的时期呀,一般人家拉出去埋了,烧上一次纸就罢了,可我娘烧了七次。尤其是后来的两次,我娘走不动了,——那是奶奶死后的事了——娘是跪着挪到大门外,又挪到村外头,给我大烧纸的。
说起烧纸,我又想起一件事来。那是我奶奶去世后的两三天的一个晚上,那天又是我大去世后逢七烧纸的日子,不记得是四七还是五七,我娘说要给我大烧纸去。可她扶着墙走到大门口就再也走不动了,扑通跌倒了。还是我扶着她慢慢地走出巷道去的。我和娘烧完纸了,慢慢地走回来。那天我和娘进了院子关上大门,刚进房子,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突然从院子里冲进了房子,拿个灰爪打我和我娘。我娘吓坏了,噢地叫了一声,往炕上爬。虽然天黑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孔,但是我感觉出来她是谁了,就喊了一声:这不是扣儿娘吗!那人看我认出她来,扔了灰爪转身就走。我心想扣儿娘今儿是咋了,就跟出去了,一边走还一边问她:扣儿娘你打我咋哩?你打我娘咋哩?扣儿娘不说话,拉开门栓走出去了。我关上门回到房子,点上灯,看见娘的头钻在被窝里。我说娘,出来吧,扣儿娘走了。我娘掀掉被子看我,说我的头流血了。到现在我的前额上还有伤疤,在左边。我娘一边给我擦血,一边说我:你怎么这么大胆子,知道是扣儿娘还跟出去送她?我说咋了?我娘回答,她是想把我们娘母子打死,吃肉哩!我不信扣儿娘要吃我们,但我问我娘:庆祥说,扣儿娘把扣儿的弟弟吃了肉了,真事吗?娘长长地叹息一声没回答,半晌才说,门关好了吗?记住,以后不准你到扣儿家去。
过了十几天,福堂哥背来的菜叶子和粮食吃完了。家里一点儿能吃的东西都没有了,谷衣也吃光了,只好吃麦衣和荞皮。
连着两三年生产队不种荞麦了,嫌荞麦产量低,想吃荞皮也没有呀!我娘就把枕头里的陈荞皮倒出来吃。荞皮硬得很,吃起来很麻烦:拿火点着,烧焦烧酥了,叫我用石舀捣碎捣成面面。然后放在砂锅里倒上水煮,一边煮一边搅。那是草木灰呀,在水上漂着和水不融合呀。等搅得成了黑汤汤,大口喝下去。荞麦皮苦得很,就要大口喝,小口喝不下去。喝些荞麦皮灰然后一定要吃些地软儿什么的,否则就排泄不下来,肚子胀得要死。有一次,我趴在炕沿上,我娘拿筷子给我掏;痛得我杀猪一样叫,血把我娘的手都染红了。我哭着跟我娘说,娘,我再也不吃荞皮了,饿死也不吃了。我一哭,我娘也哭,娘说,我的娃,要死容易得很呀,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我死了,你也不得活呀。你不得活了,我咋给你大交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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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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