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搁了二十分钟,简直像堵在地方边检站一样叫人恼火。终于,电梯从16层上到了17层。怀尔德让漫长的等待耗得筋疲力尽,踏出门就想在候梯厅里找地方丢掉那几盒宠物食品。下班回家的会计师们和电视台高管们肩挨着肩挤在一起,紧抓着各自的公文包,回避着彼此的目光,转而看向电梯墙上的涂鸦。头上就是长长延伸的电梯井,金属顶盖已经被掀了,众人的头顶被彻底暴露给了任何一个有现成投掷物的人。
和怀尔德一同走出来的另外三位乘客各自消失在走廊两旁的诸多路障之间。走到希尔曼家的时候,怀尔德发现大门被牢牢闩上了。门里没有动静。怀尔德没能把门锁撬开。想来,希尔曼夫妇也弃了公寓,去朋友家寻求庇护了。这时,门厅传来了细碎的刮擦声。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见希尔曼太太正一边把一件重物拖过地板,一边用尖细的声音自责。
敲门和谈判持续了相当漫长的时间,怀尔德甚至不得不也用上了她那种腔调,又哄又骗的,才得以准许入室。过道上尽是家具、各种厨房设备、书籍、衣服和桌面摆设,垒成了一个巨大的障碍堆,一个微缩的城市垃圾场。
希尔曼躺在卧室里的一张床垫上。他的头部用撕开的晚礼服衬衫包扎着,血从布料渗出来浸湿了枕头。怀尔德进门的时候他抬了抬头,伸手摸索着身边地板上的一段阳台栏杆。唐突又不合群的做派,令希尔曼很自然就被人挑出来当作打击对象,成了替罪羊里的头一号。在对上面一层的一场突击当中,他曾试图在布防的楼梯间里开路上楼,结果被人拿电视奖得主的一只奖杯给敲了脑袋。是怀尔德把他背回公寓,看护了他一整晚。
丈夫已然不顶用了,希尔曼太太全然依赖怀尔德,这种依赖令他很有几分受用。怀尔德不在的时候,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就好像一位过度焦虑的母亲气恼自己孩子的任性,只不过他一来,她也就忘了他的本来面目。
怀尔德低头看希尔曼的时候,她扯了扯他的衣袖。相较于她的丈夫,以及丈夫那不祥的视觉障碍而言,她更关心她的障碍堆。基本上,公寓里能移能动的每一样东西,不管个头多小,都被她加进障碍堆里去了;有几回,险些把他们也给活埋在里面。每晚,在黎明降临前的数小时,怀尔德都会在障碍堆半露出来的一张扶手椅上睡觉。他听得到她在周围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把在什么地方找出来的小家具,或是三本书,一张黑胶唱片,还有她的首饰盒也都一样样地加进去。有一回怀尔德醒来,发现自己的一部分左腿也给埋进了障碍堆;至于花半小时挖路出门,那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什么事?”怀尔德没好气地问,“你拉我胳膊干吗?”希尔曼太太正盯着那一袋狗粮。屋里已经没有任何橱柜桌台,他没地方可放了。而基于某些原因,他不想看到狗粮也被埋进障碍堆。
“我专门为你把屋子打扫了,”她很带着几分骄傲,“其实你也想让我扫的,对不对?”
“那当然……”怀尔德摆出一副大老爷派头,环顾着公寓。其实他根本没看出有什么变化,如果有的话,他更喜欢屋子变脏一些。
“这是什么?”她兴奋地拨着狗粮盒子,调皮地戳着他的肋骨,就好像逮住了偷偷为她准备礼物的小儿子。“是给我的惊喜吧!”
“别打它的主意。”怀尔德粗暴地把她挡开,几乎让她跌倒在地。他多少有几分享受这种荒诞的套路。这触到了他和海伦之间从未有过的亲密感觉。他发现在大厦里走得越高,玩这种戏码的顾忌就越少。
希尔曼太太从购物袋里抢出了一包狗饼干,小小的身躯敏捷得叫人吃惊。她正盯着商标上明显超重的巴吉度猎犬看。希尔曼夫妇俩都细瘦得堪比稻草人了。怀尔德慷慨地递给她一听猫罐头。
“把饼干泡到杜松子酒里——我清楚你在什么地方藏了一瓶。这东西对你们两个都有好处。”
“咱们养条狗吧!”看到怀尔德对这个建议很光火,她逗弄地故意侧身贴上去,两只手在他厚实的胸膛上按,“养条狗吧?好不好嘛小迪[1]……”
怀尔德想离她远一点,可她那淫靡、诱哄的语气,和她指尖施加在他乳头上的力道,都令他动摇。这意料之外的性技巧,唤醒了他性格里隐藏的某种特质。希尔曼先生头上缠着的礼服衬衫看起来颇像一顶血迹斑斑的穆斯林头巾。他漠然地看着这两人,脸上褪尽了颜色。怀尔德想:鉴于他的视觉障碍,这空荡荡的公寓在他眼里应该满是自己和他老婆拥抱的重影。他假装引诱她,出于好奇,双手在她的臀部抚摸着——还真是苹果一般大——他就想看看那个受伤的男人会作何反应。不过,希尔曼对此彻底无动于衷。看到希尔曼太太的坦然回应,怀尔德停下了对她的抚摸。他想把两人的关系发展到其他层面上去。
“小迪,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解救我……”希尔曼太太跟着他绕过障碍堆,手依然没松开怀尔德的胳膊,“你会不会惩治他们?”
这又是两人的另外一出戏码了。她假想出的“解救”主要是为了让“他们”——摩天楼第17层以下的所有住户——全都低声下气,在她的房门口浩浩荡荡跪成一长列。
“我会惩治他们的,”怀尔德向她保证,“好不好?”
两人倚着障碍堆,希尔曼太太把下巴尖尖的脸靠着他的胸口。怀尔德断言:再不会有比他俩更不搭调的人被选来扮母子了。展望复仇的前景,希尔曼太太一边迫切地点着头,一边把手伸进障碍堆里,使劲往外扯一根黑色的金属管。待它亮出真身,怀尔德认出这是一杆霰弹枪。
怀尔德诧异地从她手里接过了武器。她鼓励地微微笑着,好像在期待怀尔德即刻就去走廊里打死个什么人。他打开后膛,击锤下方是两颗实弹。
怀尔德把枪移到希尔曼太太够不到的地方。他清楚:摩天楼里有数以百计的类似的武器——运动步枪、兵役纪念枪、提包小手枪,这支不过是其中之一。但是哪怕暴力如此猖獗,也没有人开过哪怕一枪。怀尔德太清楚这是为什么了。就算到了生死一线,他自己也绝不会用上这霰弹枪来开火。摩天楼居民之间有个心照不宣的共识:一切对抗诉诸肉搏。
他把枪塞回障碍堆,当胸推了一把希尔曼太太:“一边儿去,自己救自己吧。”
她不答应了。他半玩笑半认真地开始把狗饼干往她身上丢,让它们散落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怀尔德喜欢欺负她。他当着她卧床不起的丈夫的面嘲弄她,不肯把吃的给她,直到她撑不住了逃回厨房。夜晚愉快地推进着。当黑暗渐渐笼罩摩天楼,怀尔德也变得越来越无礼,他刻意让自己粗俗得好像一个不良少年,在玩弄为他神魂颠倒的女校长。
怀尔德在17层希尔曼的寓所一直待到了凌晨两点,其间外面断续有暴行发生。事件的数量显著下降,这令怀尔德感到忐忑。——他以一名骁勇的街头霸王的自我定位来向这个那个交战团伙引荐自己,以此在大厦里向上走。但是,到了上周,部族之间的公开冲突已经明显绝迹。随着氏族结构的崩解,过去常见的边界线和停战带也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的小飞地,由三四间分散的公寓组成的小群体。这将会更难加以渗透和利用。
黑暗中,他和希尔曼太太各自背靠着墙,面对面坐在客厅地板上,细听着周遭渐趋平复的噪声。如今的摩天楼居民,就好似在没有光亮的动物园里的一群生物,一同蛰伏在阴郁的沉寂中,时不时暴起,急促又暴戾地彼此撕咬一番。
希尔曼的几位近邻——保险经纪人夫妇,还有两位业务经理和一位药理学家,都是成日没精神也无组织。怀尔德曾经拜访过他们几次,不过他发现用“自我利益”作为诱饵,已经不能让他们打起精神来了。实际上,只剩下用最明明白白的方式表达那些非理性的敌意,才能刺激到他们混沌的大脑。怀尔德那些真假参半的怒火,那些复仇的幻想,短暂地把他们从麻木状态里唤醒了过来。
摩天楼上下,随处都在发生着以更为激进、更有野心的领导者为核心的结构重组。午夜过后的几小时里,走廊和候梯厅的路障后面闪着手电光,五六名飞地成员各自蹲在垃圾袋之间,彼此鼓劲,如同婚礼上的宾客相互劝着酒,明知再喝下去很快就会在糖果堆里上演自由交媾。
凌晨两点,怀尔德离开了希尔曼的寓所,着手去煽动他的各位邻居。那些人正蹲在一起,手里有棍子有长矛,盛着威士忌的一只只扁酒瓶在他们脚边摆成一堆。周围高高堆起的垃圾袋被手电光照亮,那是他们的弃物残渣博物馆,颇引人侧目。怀尔德坐在这群人中间,阐述了自己要去上面的楼层再次觅食的冒险计划。即便这些邻居已有好些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也还是不愿意参与,他们惧怕上面的实力。怀尔德则巧妙地利用了他们的想象力。寻找假想中的替罪羊时,他又一次挑上了精神科医生艾德里安·塔尔博特,这一回的指控是此人在泳池更衣间猥亵幼童。罪行之不实,这些人心知肚明,却反而更加坐实了罪名。不过,在行动之前,他们坚持要求怀尔德再编出一个更骇人的罪名——就好像塔尔博特的性犯罪之所以有吸引力,其精髓就在于它们纯属捏造。凭借这摩天楼里的逻辑,最是清白的无罪之人,反成了罪大恶极。
天快亮的时候,怀尔德来到了26层的一间空公寓里。此处原来住着一个女人和她年幼的儿子,他们才刚将公寓弃置不久,也没打算在门外挂上锁。怀尔德晚上撒野累了,没费时间就砸开了门。他避开了他的突击小队,任由他们第九第十趟地去拆塔尔博特的家。在这最后几分钟的黑暗里,他要找间空公寓把自己安顿好,睡觉以度漫长的白昼,好在黄昏时分重新踏上登顶摩天楼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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