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叫你到我的身边儿来,是极难为的,……哈。”
季淑道:“皇上要说什么?”
东明帝轻咳了声,道:“嗯,闲话不说了,我想问你一句话。”
季淑道:“嗯?”
东明帝看着她,问道:“你究竟是谁?”声音轻轻,带一丝冷意,那双长睫掩映下的眸子,沉静如水,深不可测地。
季淑心头悸动,却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东明帝道:“你不是淑儿,你是何人?”季淑不动声色,道:“我名唤花季淑。”东明帝沉沉看她,季淑只觉得在他双眸的注视之下,似身负重担,简直喘不过气来,便缓缓垂了眼皮不看他。
沉默之中,季淑慢慢只觉周身渐渐发冷,她心中一沉,抬眼看向东明帝,道:“皇上你想如何?”
东明帝波澜不惊:“你到底是何人?”季淑面色冷冷,说道:“我是我爹爹最疼爱的女儿。”东明帝双目如刀,猛地一探手将季淑的手腕握住,厉声道:“你是……可你又不是,你不是昔日的那个淑儿,她不似你这般……你知道她若是听到真相之后会如何?她会大哭,会不知所措,甚至会跟她爹决裂,她会恨我憎我,却更怕我,但是……你没有……还有,花王神会,你说的那些故事、你待你那相好的戏子,上官家……”
原来那天躲在屏风后的,竟真是他……原来她一路行来所有事,他了若指掌。
季淑忍着骨子里泛出的那股阴冷,将所有杂乱无章按下,只说道:“那么,——我若恨你怕你,有用么?”东明帝仍旧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季淑沉静说道:“三叔,你弄疼我了。留神,别再我的手上留下痕迹,给爹爹看到了,不知会如何。”
东明帝的手狠狠地抖了两下,终于松开季淑。季淑用尽浑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让自己后退一步,逃出这宫去,她面上平静,颈间的汗却湿了衣襟。
东明帝冷冷地笑了:“你告诉朕,你到底是谁……你若不说……”
季淑将袖子遮了手腕,道:“三叔,我已经不是那个习惯听话,被吓一吓就什么都忘了的小女孩,你有心将我爹爹调走,就是想问我是谁?我的答案已经给了,我是我爹最疼的人,这个答案三叔你满意也好,不满意也罢,生生世世,都是如此。——或许,我面对你的时候不哭不叫,反让你失望了,但我知道,我那样做无用对么?若是给我爹见了我那样,他还会伤心,可是,——你当我真的不记得昔日的痛了?我只是明白,我若总是记得,我身上痛一分,我爹就痛十分。”
她语气平静,不带波澜,像是叙说家常:“三叔,你错过一次了,不打紧,你看你的苦肉计多么有效,我爹眼见就原谅你了,但若是你对我下手,我爹会恨你到骨子里……你想天下做赌,他绝对不会再心软,这天下当真会翻个个儿的。——唔,或许这正是你想要的,对么?”
东明帝死死地盯着季淑,双眼之中逐渐地亮起疯狂地光,就宛如炙热的火焰在跳动,他沉默半晌,忽地哈哈大笑,笑的绝艳炽烈。
“淑儿,我小看了你?或者……你长大了?不……分明不是同一个人。”他笑完了,眼角还带着泪,有些喘息不定,笑着斜睨季淑,样子半正半邪,“你竟比你爹爹还了解我?”
季淑瞧着他绝艳外露之态,不知为何却有些可怜,默默地道:“三叔,你忍了半生,为什么不能继续忍下去?”
东明帝面上的笑渐渐地收敛,最后一丝儿笑影都无,瞬间,宛如从盛夏转入寒冬,他若有所思,而后靠在床头,仰头道:“是啊……我为何不能继续忍下去?”
他伸手捂住胸口,重转头看向季淑,面色几度变化,终于道:“或许我可以的……”莞尔一笑。
季淑望着他,东明帝道:“或许我可以继续忍下去,但淑儿你愿意么?”季淑道:“关我何事。”东明帝摇头,说道:“淑儿,别装傻。我头一回发现你竟如此出乎我意料,很好,这很好……”他含笑看她,问道,“同样还是那一句话,我想淑儿你……入宫来,好么?”
季淑咬了咬唇,道:“不行。”东明帝问道:“为何?”季淑道:“我不愿意,我爹也不会愿意。”东明帝柔声说道:“你知道你爹爹最听你的话了。”眼波竟也温柔起来。
季淑后退一步:“三叔!”神色极为严肃。
东明帝面色一僵。季淑说道:“三叔,若这就是你的权宜之计,我不能从。”东明帝说道:“是因为你心中另有人么?”他的笑忽地有几分狰狞。
季淑面对这喜怒无常城府极深的帝王,生怕一句话说错,因此步步小心,听到此,只以为他不忿,便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这一生,不愿意当谁人的替身,或者谁人的棋子。——我只愿一辈子平平安安地守在我爹身边,其他的什么都不想。”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如水,然,抽刀断水水更流。东明帝望着她,眸色闪闪烁烁,终于说道:“你……爱你爹爹?”季淑低着头:“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东明帝道:“你当真愿意一辈子都在他身边?”季淑点头:“亲情无价。”东明帝冷笑说道:“来历不明之人,难道要朕相信?”季淑抬头,目光之中带几分傲然:“信不信由你。”
东明帝狐疑看着季淑,举棋不定。
季淑不去看他,只盯着床边上那垂落的明黄被子,那张牙舞爪的龙花纹,一旦发怒,伏尸百万,流血五步……吸一口气,把心一横,季淑道:“三叔,你的话说完了么?那么我也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东明帝道:“嗯?”
季淑说道:“你说你这辈子只能信一个人,那就是我爹,而事实证明,你并没有信错他,就算我爹对你有恨,在那生死关头,他却仍旧选择你这一边,在佩县,他为了守你这江山,明明是文官,却效武将上阵欲生死相搏,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把这条命也给了你,给了东明。他先前明明曾答应我,要好端端地陪着我,但最后的关头,他还是选择了你的江山。”
东明帝双眉微蹙,静静而听。季淑道:“三叔,你信我爹,这么多年来想必也有许多人对你说他的不是吧,你却始终未曾动摇,你的确做到了信这一字,你守着你的丞相,以国士之位待之,而我爹也做到了,在生死一刻,他放下所有恩怨,也想以性命回报你的信,不负这国士之位。老实说,——我先前觉得,皇族,朝臣,无非是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但是你跟我爹爹,两人不管如何猜忌对方苦恨对方,在最后关头,仍旧并未毁了最初的那份信任。人的一生,有许多执念,难以释怀,但是在我心里,我觉得一辈子有个能让自己彻头彻尾去相信、一辈子都不离不弃的知己,就已经足够了。——三叔,你觉得呢?”她一口气说完,终于扬眉,看向东明帝。
爱欲之于人,如逆风执炬,有烧手患,但有时,足以将整个人烧得体无完肤或者……
东明帝望着季淑,望着她清澈的眼神,那樱唇边上,是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愣愣地看了她许久,最后终于一闭眼,眼泪滚滚自眼角跌落,而他张嘴,想笑,却又笑不出,肩头颤了两下,才笑出声来,用尽浑身力气一般。
“淑儿……你……说得对,”他流着泪,任凭泪跌在胸口,肩头,有的滑入嘴里,“朕心已足,夫复何求!”他的心,缩成一团,是安慰,安慰的想流泪,亦是苦涩,纠结在一块。东明帝自己知道,他的心,天底下至为寒冷的坚冰都不足以冻滞压抑,唯有那熊熊烈火,烧成灰烬,方能解脱。
季淑后退,一直退到寝宫之外,眼前一黑,额头的汗涔涔落下,她抬起袖子擦一擦,那颗心如擂鼓一般,似要从胸口蹦出。
——竟想杀了她吗?这狠毒的君王……
果然宫廷游戏不是任何人能玩得,尤其是遇上一个变态。
季淑回想方才里头情形,身子几乎挨着墙壁软倒。——她究竟是怎样有勇气在东明帝跟前说出那些话来的?简直是在赌命。
虽然……好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可面对东明帝之时,却被他身上强大的气场,——勿论是变态气场亦或者帝王气场,或者是那种亦正亦邪的气息……震慑住。
差点儿话也不能说。
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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