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匹亚。
在莫尔斯的记忆中,奥林匹亚是一颗郁郁葱葱的青绿星球。
在一切的一切开始之前,在流星般坠落的原体将新时代的前奏,顺着无形的乐谱线,送往这颗已在旧夜中沉静度过了太久的宁静日子的星球之前,奥林匹亚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不声不响,不动不摇,从嫩褐色树梢上针尖儿般的绿色小叶子,到每个季节都在轮替的一层山崖底端的朦朦的薄雾,还有崎岖岩石间的雪白城池,和城外灌木丛再往外的农田村庄,那些柔和的灯火颤动着微微地燃烧,淌过的溪水拍起在岸边,喃喃地吟唱。
人们骑着一些四蹄的动物,驱动着钉好的木车,带着一捆一捆的兽皮、晾干的鸟羽,或者新收的大麦,如果靠着河流和溪谷,就再加上一车用冰块压好的河鱼,到城中央的集市里头去,扯上彩色的遮阳布,再在货摊边上放一串自己编的遮阳草帽。
然后,就想象着回家时路过的神庙前,诗人们会怎样地歌唱吧。
——来回的路上,记得要绕开路上放牧的羊群,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争端呢?
在城外走的时候,远处的兵营帐篷可以远远地看一看,如果靠得太近,地方领主手下士兵的长矛就要横着往门口一挡。
他们不会让人进去,但就算无聊到换上一身服装,施展一点小小的欺诈术法,进到兵营里,很快你又会无趣地离开。没有办法的,这些地方除了粮食、长矛架子和钱袋,还能有什么呢。
在奥林匹亚,去看这些丘陵,许多的森林,山谷,没有海洋的河流,平坦的欧石楠原野,要塞,星罗棋布的城邦,这些千百年也不改变的景象——不,再添上佩图拉博离开洛科斯之前,最后那十余年的恢弘作为吧!
那么,就还有三十年前建起的一批工厂,一些钢铁的蒸汽,全新的军事防御圈,更多的灰白或黄黑的交通道,地表上看不到但的确存在的新排水道,新的供电体系带来的规整路灯,以及双层的、反射着亮堂堂太阳的、在夏季需要用布帘挡住正午阳光的玻璃窗户……
所有的百态万物,就这样被星球的大气卷着盘旋在大地上方的乳白云层,恒定地包裹在宇宙的寂静之中,像凝固的水晶,或封冻的琥珀,停留在莫尔斯对这里最后的记忆中。
如同一颗双手可以捧起的透彻明净的水晶球,一切都明明白白,干干净净的,汇聚成一个柔和而有节奏的熟悉的字眼,奥林匹亚。
他的……家?
他说出过这个词吗?莫尔斯想,他没有。
莫尔斯知道一定会有些不一样。他失去的时间是二十年,与奥林匹亚作别则超过三十年。
这段时间倘若放在旧夜里,连一分钟、一毫秒的长度都比不上;但现在是大远征,在那明朗的、光华万丈的梦一样的伟大希望闪耀的日子里,万物竞发,梦影闪烁,岁月变化得快得不可思议。
虽仅仅几十年的时间,却不难想象,这颗星球上的人能够补足跨越数百年的科技进展,在佩图拉博和卡丽丰的指引与规划之中,在基因原体亲自的筛选和率领之下,奥林匹亚再怎样变化,都不为过。
忽然之间,一切都出现了,更新了。那颗星球出现在他的视线边际。他没有目标的想象,一下子猛烈地撞上了现实的这一片河岸。
那些闪亮的细细的丝线,由金属编制出的珠冠般的单丝网,明摆着就到了他的眼睛跟前。
浮在轨道上的空间站,在漆黑的宇宙里,突然沙沙作响一般地一圈圈出现,构成数条相互交织的人造的银丝花斑条带,织在整颗星球的外部。
不计其数的商船在空间站与太空之间交换,数量虽不如人类帝国的核心王座世界泰拉,但其以奥林匹亚的似雪云层和若隐若现的青翠地表为背景,结合精心规划的条理性,带来的规律的穿插和交换,反而强调了规则性与实用性相互结合的美感。
在云层之后,曾经如油彩般深浅不一的绿色星球中,一条条顺着地势而行的银黑墙体,令莫尔斯联想起星际战士肩甲上的银边,抑或是天鹰旗边沿飞扬的流苏,将原始的青绿素材重新分割、利用,转换为经过调整的、适应全新时代的另一种东西。
奥林匹亚。莫尔斯想。
它就像一棵枝叶繁盛的老橄榄木,浓绿一片,耸立万年,枝桠和嫩叶子年复一年地私自摇晃着,在偏僻的平原荒野里,沙沙地对着它们自己说话,让寰宇黑绒般厚重而隐蔽的天幕盖着它。
直到有一日,人们找到它,发现它,用金银的彩带点缀它,让它被重新发现了,让天空重新地用另一种明亮又欢欣的方式笼罩着它,直到它被千千万万道金光重新地喷洒上一层清亮的釉。
它不一样了。不再是以前的奥林匹亚。即使它依然用着那个尤其古老的名字,但它却已经离开了莫尔斯的记忆。
不止是第三十个千年的记忆,它真正离开的,是三十个千年之前,那些曾经属于他,也唯独属于他,与其他寥寥数个幸运或不幸者的记忆。
那个更为远古的奥林匹亚,最初的那一个。
莫尔斯不确定该怎样形容现在的……奥林匹亚,现在它是一颗独属于佩图拉博的星球,铁之主的试验城与理想国。它是关于未来的一个前瞻性的缩影,和对过去的变革宣言。
他静静地隔着铁血号的舷窗,望着被改变后的星球。
舷窗当然是关着的,反射出他自己的脸,那张被乱糟糟的黑色头发划分出的苍白的脸孔,以及似乎总有些嘲讽意味的神态。
从外表上看,他是没有什么变化;但佩图拉博和奥林匹亚在向前走,帝皇率领的时代在不断地迈步,把乡间小路上不利于载具前进的水坑、楼梯扶手上剥落的木屑和田地边缘细瘦而迷人的野花抛在后面。
莫尔斯听着血液在拟造的血管里平静地流动,他并不感到彷徨或者困惑,也不十分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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