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咳着嗽起身,抓起那张宣纸展开来,上面是一大团模糊的墨迹,似是写字的人怒气汹汹地在纸上乱七八糟涂了许多笔,然后一把扔到他脸上。
接着,他又发现自己的身下垫了一床厚实的毛毯,大约是那个人临走的时候心软了一下,怕他睡熟了会着凉。
曳动的琉璃灯下,他静坐了一会儿,以指节抵了一下鼻尖,轻轻地笑出声。
这时,书房外响起顾詹事的叩门声,他称太子妃正在等候皇太子共进晚膳。
同食同寝都是两人的约定,目的皆是为了保持夫妻二人表面上的和睦,以防从东宫里传出不利的闲话。谢无恙进到正殿时,姜葵正板着脸面对自己的食案,连正眼都没有给他一个。
两人沉默不语地用完了晚膳,姜葵全程都没有说过话。走出正殿的时候,谢无恙抬步向前,姜葵就后退半步。他一咳嗽,或者闭一下眼睛,她就如临大敌般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警惕。
……谢无恙还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只记得自己在书房里读了一会儿书,读着读着就睡着了……难道是他睡着时对她有过什么登徒子行径?
端庄持节的皇太子罕见地慌了一下。
他默默地抱起书卷,没有跟着姜葵一起回到西厢殿书房,而是去了偏殿。姜葵没有拦他,似乎并不想再与他同处一室。
在顾詹事的眼里,这对年轻夫妻就像是莫名地吵架了一样,忽然间开始互相不搭理,连眼神交流也没有了。
姜葵在顾詹事的陪同下回到书房查阅文簿,谢无恙则前往偏殿继续写一封未完成的回信。
谢无恙推门步入热气腾腾的偏殿。竹木屏风后跪坐着一名白衣小厮,捧着一卷文书,身侧的木盘上放了一壶清茶与一个茶盏。
“殿下。”白衣小厮朝他长拜行礼。
“十一,说了很多次,不用行这么大的礼。”谢无恙叹了口气,扶起他,问道,“书坊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洛十一把文书递到谢无恙的手里,陪着他坐到书案前,又转身过去为他奉茶,边忙边答:“那单七千两银子保护温亲王的生意,今日成交了,接单的是长乐坊阿蓉女侠。”
“追查白头老翁之事,还是没什么进展,此人藏得极深,唯一的情报是他常乘一辆漆黑的马车……此外,最近南乞北丐之间的冲突不断,隐隐有压不下来的趋势。”
“以前是阿蓉要杀如珩,现在又是她要保他,倒是有趣。”谢无恙接过茶,呷了一口,“阿蓉母子也是可怜人,预付的定金尽量多给一些。秋日参茸涨价,小尘的病却在转坏,她近来缺钱得厉害。”
“好。”洛十一应道,“其它的,尽是琐事,殿下可以粗略读一读文书。近日没什么大生意,都是江湖上的小打小闹。只不过清河先生托我来问,可否把每一单的抽成再提一提……他觉得赚得太少了。”
谢无恙笑了一声:“这个奸商……别听他的。”
洛十一把一盏瓷灯搁在案边,挑出一点灯芯,灯火明亮起来。谢无恙在灯下翻阅着厚厚的一沓文书,时不时提笔批复几个字。茶凉了,又再次被热好,温暖的白汽在书案一旁盘旋而上。
夜色一点点浓了,寒气从窗沿爬进来,渐渐蔓延到殿内。洛十一起身关了窗,听见案前的人又在低低地咳嗽。他从衣桁上取了一件大氅,披到谢无恙的肩上。谢无恙太过专注,甚至没察觉。
“殿下,”洛十一低声提醒,“该就寝了。”
“好。”谢无恙说。
他每次都在话语里应得很好,行为上却根本像没听见。
这些年来,为了催促这位皇太子早些就寝,洛十一想尽了一切办法,但始终无济于事。他时常尝试着制造一点动静,提醒谢无恙到了该入睡的时辰,谢无恙每每顺口就答应了,然后继续不眠不休地忙着。
洛十一正头疼着,顾詹事从殿外叩门进来,长拜过后,向皇太子传话:“殿下,太子妃娘娘催你就寝了。”
案前的人顿了下笔,愣了愣:“我以为她在生我的气。”
他甚至都做好了今夜在偏殿里待一晚上的准备。
“娘娘说,殿下是病人,到了时辰便该就寝。娘娘还说,若是殿下坚持深夜不眠,以后就……不必回寝殿了……”顾詹事一面恭声回答,一边谨慎地斟酌着言辞。
谢无恙听完他的话,忽地低笑了一声。他猜到这位娘娘的原话大约是一些听起来咬牙切齿、却又藏着一分心软的句子。
“好。”他写完最后几个字,搁了笔。
洛十一长舒一口气,上前收起笔墨纸砚,把未喝完的茶水倒掉,再端起木盘去冲洗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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