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马内克将是下届党组织主席,这对我真是个好消息。因为我的的确确认识他,而且满有把握能得到他的同情,哪怕只看在我是摩拉维亚人的面上。泽马内克实在喜欢摩拉维亚歌曲。那个时候特别流行唱民间歌曲,唱得还要带那么一点乡土味,把双手高举过头,而且要有一副地道的、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劳动人民的模样,这往往是出现在舞蹈的某些段落之中,并由扬琴伴奏。
算来算去理科系里真正的摩拉维亚人就我一个,这使我多少有些特殊地位。每当有重大场合,例如集会,节日或五一节的时候,同志们就请我亮出单簧管,再加上两三个从同学中遴选出来的爱好者,也就算可以演奏地道的摩拉维亚音乐了。于是,连着两年(靠一支单簧管、一把小提琴和一把低音大提琴),我们参加了五一游行。泽马内克是个漂亮小伙子,很爱出风头,也来加入我们的队伍。他穿着一套借来的民族服装,一只胳膊向上举着,边走边跳舞,嘴里还唱着。这个生在布拉格又长在布拉格的小伙子,从来不曾到过摩拉维亚,可扮起我们那儿的人来味道十足。我满怀友情地望着他,心里十分高兴,因为我可爱的家乡自古以来就是民间艺术的发祥地,它的音乐居然如此受人喜爱。
再说,泽马内克认识玛凯塔,这又是一个有利因素。大学生活使我们三人常有机会碰在一起。有一天(我们一大群人的时候)我瞎编说,在捷克的山区里生活着一些侏儒部落;还有根有据地说是从一部科学著作里看来的,一本有关这个令人关注的问题的专著。玛凯塔很惊讶,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事。我说那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资产阶级的科学当然会故意闭口不谈这些侏儒的存在,因为资本家把他们像奴隶一样来贩卖。
“那么应当好好写篇文章揭一揭!”玛凯塔大声说,“为什么没有人写呢?这是揭露资本家的一个很好证据!”
“也许是因为考虑到这个问题有点微妙,”我若有所思地说,“不好下笔。侏儒性爱能力特殊,所以属于不可多得,我们共和国把他们秘密出口换取大量外汇,向法国出口最多,那些青春已过的资本家阔太太喜欢买他们去当仆人,当然其实是为了以另一种方式去糟践他们。”
同学们都忍着不笑,他们觉得最滑稽的并不是我那胡编乱造的荒唐话,倒是玛凯塔听得入神的那副样子,她总是随时会为某事(或反对某事)挺身而出。同学们咬住嘴唇不笑,免得败了玛凯塔大长见识的兴致。有几个(泽马内克也在内,而且特别起劲)还异口同声附和我,忙不迭证明我那关于侏儒的消息千真万确。
我至今还记得,由于玛凯塔当时很想知道这些侏儒究竟是什么样子,泽马内克一本正经地肯定说,齐库拉教授——玛凯塔和同学们有幸常在学校讲台上见到的那位——就是侏儒的后裔,他的父亲或母亲,二者中有一个是侏儒血统。据说乌尔讲师曾经告诉过泽马内克,记不清在哪个暑假,他和齐库拉夫妇同在一家旅馆下榻。那两人相加不到三米高。一天早上,他不知夫妇俩仍在睡觉,撞进他们的房间,一下子呆住了:两人同在床上,但不是并排,而是头脚相连,齐库拉蜷身在床尾,妻子睡在床头。
“是啊,”我加以证实,“既然如此,那么毫无疑问,不仅是齐库拉而且他的老伴,籍贯都是捷克山区人,出身于侏儒族,原因是,一个在另一个脚下躺着睡觉是这个山区所有侏儒的返祖习惯。再说在往昔,侏儒族从来不按圆形或方形来营造栖身之所,而总是造长条形,因为不仅夫妻如此,就是整个氏系都习惯于排成串睡觉。”
在我觉得天昏地黑的时刻,当我想起那天七嘴八舌胡诌的情景时,心头似乎闪现出一点点希望的火花。马上就要由泽马内克来处理我这个案子,而他既了解我爱逗乐的作风,又熟知玛凯塔,他会理解到我写给她的那张明信片无非是恶作剧罢了,和一个大家都挺喜欢又常和她一起闹着玩的姑娘逗逗趣儿罢了。于是,我一遇见泽马内克,就赶紧把我的麻烦告诉他。他仔细听了,皱起眉头说他会考虑的。
然而,我的日子难挨;我还和以前一样去听课,等待着。我老是被叫到各级党委,他们着力于确认我是否是某个托派的喽啰;我则竭尽所能地表示我连什么是托洛茨基主义还不甚了了。我拼命去捕捉那些来调查的同志的每一个眼色,恨不能从中分辨出一丝信任来。偶尔也有这样的机会,我竟至于对这样的目光念念不忘,耐心地期待着从中迸发出一丝希望。
玛凯塔始终回避我。我很明白,她的那种态度和我那张明信片事件有关,所以出于自尊心,也出于懊恼,我不肯问她任何事情。不过有一天,她自己在学校走廊里把我拦住了:“我想和你谈件事。”
于是,在相隔几个月之后,我们又一起出去散步。秋天早已来临,我们两人都缩着脖子,裹在长长的雨衣里——那个时代大家都穿这种衣服(那是一个绝对不讲美的时代)。天下着濛濛细雨,码头上的树木光秃秃地一片黑色。玛凯塔一一告诉我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当时在假期培训班,同志们和领导忽然把她找去问她是否收到一些信件。她说是。他们问是从哪儿写来的。她说是妈妈给她写信。还有别人给她写吗?偶然也有,一个同学。她说。你能说说是谁吗?他们追问。她说了我的名字。他给你写些什么,这位扬同志?她耸耸肩膀,因为说实在的,她不想提起我明信片上的那几句话。你也给他写信吗?他们又问。写了,当然。她说。他写的什么?他们问。她躲闪地答道,谈些培训班等等的事。你喜欢培训班吗?他们问她。喜欢,很喜欢。她回答。那么你这么给他写了吗?是的,当然了。她答道。那么他呢,他说什么?他?玛凯塔躲躲闪闪地反问,你们知道,他这个人很怪,你们要是知道他就好了。我们知道他,他们说,而且我们很想知道他给你是怎么写的。你能不能给我们看看他那张明信片?
“你可千万别怪我,”玛凯塔补上一句道,“我完全是没法子才给他们看明信片的。”
“你不要道歉,”我对玛凯塔说,“其实他们在找你谈话以前早就知道了,不然的话,他们不可能找你去谈。”
“我一点也不是想道歉,而且我也并不因为把明信片给他们看了而感到难为情,你千万别想错了。你是个党员,党有权利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你是怎么想的。”玛凯塔反驳我说。她后来告诉我,我给她写的内容把她吓坏了,因为我们人人都知道托洛茨基是我们最凶恶的敌人,我们的一切奋斗目标和生活理想,他都反对。
我又能向玛凯塔怎么解释呢?我请她讲下去,说说后来的情况。
玛凯塔说他们读了明信片的全文,露出惊愕的神态。他们问她怎么想的。她说这太不像话了。他们问她为什么当时不直接把明信片送到他们那儿去。她耸耸肩膀。他们问她是否不知道应该提高警惕这一条原则。她低下了头。他们问她知道不知道党还有很多敌人。她对他们说是知道的,可是她不认为扬同志会是……他们问她对我是不是很了解。他们问她我这个人怎么样。她说我这个人很怪。毫无疑问,她认为我是个可靠的共产党员,但有的时候会讲一些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不容许说的话。他们问她比如说是哪些话。她说具体记不起来了,不过她说我这个人拿什么都不当回事。他们说这张明信片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她对他们说在很多问题上她都和我争论。还有她对他们说我在会上发表的意见经常是和大家、和她不一样的。按她的话说,我在会上非常积极热情,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拿什么都大开玩笑,对一切都嗤之以鼻。他们问她这样的人她是不是认为还可以做共产党员。她只是耸耸肩膀算是回答。他们问她,如果党员全在散布什么乐观主义是人民鸦片之类的言论,党还能不能建设社会主义。她说党要是这样就不能建设社会主义了。他们对她说这就够了。还说,她目前什么也不要向我提起,因为他们要监视我后来写些什么。她告诉他们,她再也不想见到我了。他们批评她说这不对,相反她还应当继续给我写信,至少暂时还要写,好让我充分暴露。
“那么后来你把我的信件都给他们看了?”我问玛凯塔,我记起了自己那些感情的倾吐,心里真觉难为情。
“我有什么办法?”玛凯塔说,“可我这边出事以后,我实在没有心思再给你写信了。我还不至于到喜欢给人当诱饵而跟人通信的份上!后来我只给你寄过一张明信片,以后就断了。我不想碰见你,因为人家不许我向你透风,再说我也怕你来问我,那样的话我就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你说假话了,我说假话心里不舒服。”
我问玛凯塔既然这样,今天又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她说是因为泽马内克同志的缘故。开学后的第二天,他在系里过道上碰见她,把她带到一间小办公室,那是理科系党组织的书记处。他告诉她,他已经收到一份报告,谈到我给她寄明信片到培训班的事,明信片上写的是反党言论。他问她究竟是哪些言论。她说了。他问她的看法如何。她声明谴责这种言论。他说这样才对,而且担心她是否还会继续和我来往。她心里很慌乱,回答是支支吾吾的。他告诉她,培训班寄给系里一份报告对她十分肯定,系党组织准备找她谈话。她说为此很高兴。他又告诉她,他无意干涉她的个人生活,但他认为物以类聚,所以如果选择我,那对她就很不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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