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车队穿过巨大的黑铁正门,离开了医院,进入周遭的城市中。灰蒙蒙的清晨阳光用幽灵般的蒸汽裹住废墟。
载着赫拉灵柩的救护车带路,开窗迎着风的吉普缓慢地跟在后面,艾迪和莫斯卡缩成一团,想躲过寒冷。桑德斯夫人孤独地坐在他们后面的座位里,裹在褐色的陆军毯子里,对全世界藏住自己的悲伤。跟着吉普的是一辆木柴引擎带着小烟囱的欧宝牌小车,车里是桑德斯夫人教会的牧师。
车队逆着人流和车流开到城市的中心,那些挤满工人,哐啷作响的街车,橄榄绿的陆军大巴,生活节奏只被休息、睡眠和梦境打断的人们。晚秋的天气寒冷刺骨,比最冷的寒冬还冻,吉普的金属车身已经覆上一层霜,冻住了他们的身体和思想。莫斯卡倾身向艾迪:“你知道墓地在哪里吗?”艾迪点点头。莫斯卡毫无感情地说:“我们去吧。”艾迪把吉普向左转,它冲出去,飞驰过一条宽敞的大道,绕了条大弧线穿城而过,然后出了城,开上一条小侧路通过大开的木门,最后缓缓地停在无数排墓碑前的小草坪上。
他们坐在吉普上等待,桑德斯夫人把毯子放到一边。她穿着黑色大衣和黑色长筒袜,戴着带纱帽。她的脸色灰白,就像透过低沉天幕的冬季阳光。艾迪和莫斯卡穿着深绿的军官服。
救护车缓缓从满是车辙印的路上开过来,进入墓地大门。它停下来,司机和他的助手下了车,艾迪和莫斯卡走过去帮助他们,莫斯卡认出他们就是送赫拉去医院生孩子的那两个。他们打开救护车的后门,拖出黑色的棺木,莫斯卡和艾迪抓紧靠近他们那一头的把手。
棺材是粗木,把手是笨重的粗铁,颜色被涂成天蓝。救护车上的两个人面对着莫斯卡,但装作不认识他。他们把棺材掉了个头,好由自己带路。它非常轻。他们沿着一条小径穿过破败的墓碑丛,直到走到一个挖开的坑边。两个膀大腰圆的小个子德国人戴着帽子穿着黑色大衣,正坐在他们的黑色心形铲子上休息,盯着棺材被放到他们挖出来的坑边。他们背后是一大堆新鲜的褐色泥土。
那辆欧宝牌小车穿过大门,它的烟囱向天空吐出一声悲鸣。牧师下了车,他又高又瘦,轮廓分明的脸很严厉。他慢慢地走过来,腰有点弯,长长的黑袍拖在湿地上。他对桑德斯夫人说了几句话,又对莫斯卡说了几句。莫斯卡的双眼盯着地面,他无法听懂那浓重的巴伐利亚口音。
寂静的空气被牧师平淡、低沉的祷告打破。莫斯卡听到爱和祈祷这两个词,德语的“祈祷”听起来像是“恳求”,他听到那声音说原谅、原谅,以及接受、接受,然后是关于智慧、怜悯和上帝之爱。有人给了他一把土,他把它洒在自己面前,听到它掉到木头上,然后是更多的土洒上去的声音。然后他听到大把大把的土撞上棺木,就像缓慢而稳定的心跳,那声音越来越柔和,直到最后只剩下几不可闻的土落到土上的声音。透过他脑中的血管流动声,莫斯卡能听到桑德斯夫人的哭泣。
最后,没有任何声音,他听到他们移动,听到引擎的轰鸣,然后是另一个引擎,然后是吉普。
莫斯卡抬起头,他们抛在身后的城市薄雾现在悄悄地渗入坟墓和石碑间。他抬眼看向那不透光没有太阳的天空,就像人们抬起头祈祷一样。在他心中,他满怀恨意地哭喊着。他看到了那个真正暴虐的人类之父,毫无怜悯,毫无同情,沐浴在鲜血中,沉浸在恐怖、痛苦和负罪中,被对人类的疯狂憎恨所吞噬。然后,一轮苍白泛金的太阳出现在天幕前,逼着他的双眼低垂到地上。
越过城市面前的平原,他能看到空的救护车和欧宝汽车在颠簸的路上上下起伏,两个拿黑铁锹的男人消失了,桑德斯夫人和艾迪坐在吉普里等待着他。桑德斯夫人用毯子裹住自己,隐藏着她的哀悼。天非常冷。他挥手示意让他们走,注视着橄榄绿的吉普缓慢地驶过大门。桑德斯夫人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但他看不清她的脸。她黑色的面纱织得很密,挡住了她的双眼。
现在终于第一次孤单一人,莫斯卡才能看向赫拉的坟墓,那凸起的泥土,她的身躯放入的新鲜褐色泥土,他感觉不到悲伤,只有种令人困惑的失落感,就像他再也不想要任何东西,世上再也无他容身之处。他越过开阔的原野,望向城市起始之处,在那里,废墟下埋葬的枯骨比这块预备好的神圣之地所能埋下的多得多。毫无生气的冬日阳光被云裹住,发出苍白带金的光芒,莫斯卡试着越过原野回顾自己的人生,他曾体会和理解的一切。他试着在堆满坟墓的大陆去回顾自己孩童时玩过的游戏,童年曾走过的街道,他母亲给予的爱和他早已逝去的父亲的脸,他的第一次告别。他记得母亲总是说:“你失去了父亲,但上帝就是你的父亲。”她说,“你得特别好才行,因为你失去了父亲,上帝是你的父亲。”他想回去找到他那时所体会的爱意,那令双眼噙满泪水的同情和怜悯。
他想着赫拉,想着她那优雅又脆弱的脸,毫无保护地暴露着的蓝色血管,没有任何一层肌肉来抵御死亡和整个世界。他想着她魔法般从心中迸发的无意识的爱,它如何变得致命,那在这个世界上是和无法凝结的血液一样可怕而致命的疾病。
他沿着窄窄的小径走,越过被战争弄得破碎、满是伤痕、摇摇欲坠的石碑。他走出墓地大门。走向城市时,他满脑子里都是赫拉的影像——他回来时她脸上的表情,她需要他坦诚时的眼神。但现在看来,即使在那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会给她带来死亡,带她到这个坟墓中。
他摇摇头。坏运气,只是坏运气,他想。他记得那么多个夜晚,当他回家吃晚饭时却发现她在沙发上睡着了,他会把她抱上床然后离开,回来时她还在睡,那种深沉的睡眠,在梦中她很安全,直到天亮。坏运气,他又想着,想要拯救自己却毫无希望。记起当她完全孤零零一个人时夺走她生命的那种残酷,毫无预警,她没能看到或触碰她所爱的寥寥几人。
走进市里前的那一刻,他试着寻找另一个上帝,从另一个世界里召唤他,从他母亲所居住的世界——那安全存在的家园,喂得饱饱的快活孩子们,安全地把生命系在善良男人和结婚金戒指上的充满美德的女人。他试着回想那个药物充足的世界来缓解自己的痛苦,召唤所有那些现在也许能拯救他的深远记忆。
如果他能看到他脚下的城市毫发无伤,它的石头皮肤未被撕裂,它的肌肉仍很结实;如果太阳绽放着光芒,铅铁天空流淌着血红光线;如果他能感到对那些摸索着穿过被裹着的冬日废墟之人的爱,他也许能召唤到那个戴面具的上帝,用耐心和怜悯遮住他所知悉的一切。
莫斯卡走下起伏的山丘,到了铺好的街道起始之处。现在他无法让自己的思维集中到任何赫拉的影像上。在薄雾重重的街道上,只有一次,他清晰而直接地想,要结束了。但是,在他想清楚它的含义之前,那个念头就逃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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