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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序 活在陷阱中跳舞(第1页)

余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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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我像蛀虫啃石梁一般颇怀壮烈感地翻译完了这本虽然不厚,但绝难一口气读完的《撒旦探戈》,立即沉不住气地告诉了责编,与其说告捷,不如说告饶,若这书再长上几十页,估计我会得抑郁症的。读这本几乎不分段落的小说,就像读没有标点的古文,每读一行都感觉艰难。随后是一段刻意的遗忘,我将译稿旁置了三个多月,才又鼓起勇气重新拾起,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重读,校改,润色,定稿。译稿发出去后,我跟责编抱怨:“简直就要憋死我了!现在我真想跺脚,喊叫,砸东西,摔书,再也不想看到它!”

当然说归说,怨归怨,心里还是惦着我的这个译本能早一点印出,好让我揣着所有释放不掉的焦虑和愤懑再次把它翻开,换一个读者的身份再读一遍,当然,再焦虑一遍,愤懑一遍,绝望一遍,也再清醒一回。这本书于我,是一种虐读,全新的体验,折磨加享受,窒息式的快感;快感之后,是更持久的窒息。

十月末的一个清晨,就在冷酷无情的漫长秋雨在村子西边干涸龟裂的盐碱地上落下第一粒雨滴前不久(从那之后直到第一次霜冻,臭气熏天的泥沙海洋使逶迤的小径变得无法行走,城市也变得无法靠近),弗塔基被一阵钟声惊醒。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小教堂孤零零地坐落在西南方向四公里外、早已破败了的霍克梅斯庄园的公路边,可是那座小教堂不仅没有钟,就连钟楼都在战争时期倒塌了,城市又离得这么远,不可能从那里传来任何的声响,更何况:这清脆悦耳、令人振奋的钟声并不像是从远处传过来的,而像是从很近的地方(“像从磨坊那边……”)随风飘来。他将胳膊肘支在枕头上,撑起上身,透过厨房墙上耗子洞般的小窗口朝外张望,窗玻璃上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在幽蓝色的晨幕下,农庄沐浴在即将消遁的钟声里,依旧喑哑,安然不动,在街道对面,在那些彼此相距甚远的房屋中间,只有医生家挂着窗帘的窗户里有灯光滤出,那里之所以能有光亮,也只是因为住在房子里的主人已经许多年不能在黑暗中入睡了,弗塔基屏住呼吸,生怕漏掉哪怕半声正朝远处飘散的铿锵声响,因为他想弄清楚这阵钟声到底来自何处(“你肯定是睡着了,弗塔基……”),所以他绝对不能漏掉任何一点声响。

这是《撒旦探戈》开篇的头几句。整部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这样黏稠、缠绕、似火山熔浆涌流的句子,而且不分段落,让人读得喘不过气,恨不得一个塔尔·贝拉式的超长镜头从《创世记》拍到《启示录》,翻译完这本小说,我感觉从人间到地狱里走了一遭。绝望之后的绝望,没有人能逃出书中描绘的泥泞世界。这部作品有着宏大的构思、公式般精密设计的情节,环环相扣,密不透风,在那个阴雨连绵、广褒无垠的泥泞世界里,所有人都没有自主的空间,都是希望的奴隶,命运的棋子,包括作家自己,最终也与那个将自己关在家中昼夜偷窥并勤奋记录的医生融为一体,既操纵蛛网,也被蛛网绑缚。我们以为自己生活在有希望的人间,哪知人间在魔鬼的陷阱里;我们以为自己长脚就有可能逃离,哪知道自己是粘在蛛网上的米蛾。人类的历史就是周而复始,永难逃脱魔鬼的怪圈。

《撒旦探戈》,这书名对国内读者来说并不很陌生,因为它是2015年曼布克国际奖得主的代表作,后现代名著,匈牙利制造,而且作者多次来过中国;喜欢欧洲文艺片的国内影迷们更会知道,匈牙利著名导演塔尔·贝拉曾将这部小说改拍成一部七个半小时的黑白故事片,从头看到尾的人不多,但收藏它的肯定不少;搞电影的人更清楚,塔尔·贝拉导演的所有影片,无论是原著还是剧本,几乎都出自《撒旦探戈》的作者一人之手。这位匈牙利作家的全名很长,我认识了他二十年,才勉强能一口气把它说出来: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KrasznahorkaiLászló),但说之前必须长吸一口气,说完后差不多断了气。据作家本人说,他的家姓是一个地名,在现在的斯洛伐克境内有一座始建于十三世纪的著名的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城堡,城堡曾是匈牙利大贵族安德拉什伯爵家族的领地,2013年3月被一场“由两个男孩抽烟引发的大火”烧毁。

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和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城堡有什么关系?有的,除了他的祖先可能来自那块地方,还存在着历史、文化、命运上的秘通暗连。不久前,我在匈牙利的“图书博客”上读到了一篇文化记者纳吉·伽布丽艾拉对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采访,时间选在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城堡火灾的纪念日。这显然不是巧合,而是为那次对话铺设了某种背景或基调。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承认,火是他生活中的一个可怕的组成,迄今为止,他曾亲身经历过六次火灾。其中一次,他与著名作家麦瑟吉·米克洛什在布达佩斯会面,圣安德列的家宅着了火;还有一次,他在一个乡村图书馆当管理员,由于图书馆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他失掉了工作,回到了城里,两年后水到渠成地写出了《撒旦探戈》,而且也跟凯尔泰斯一样,处女作一出手就抵达高峰,确立了他后来作品的反乌托邦主题与忧郁的基调,无论是后来的《抵抗的忧郁》《战争与战争》,还是新近问世的《温克海姆男爵归来》,都可以看成是《撒旦探戈》的续写。总之,火是他生活中的重要元素或符号,被问及自己与那座同名城堡的关系时,他卖关子地回答:“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城堡火灾是我生活的第七个阶段,我现在没必要告诉你它的意义。至于我的家姓和那个地方有什么联系,还是让它继续被青苔覆盖,保持它的神秘吧。”

2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书里书外都是纯粹的作家。从某种角度讲,他是一位演技相当出色的文学演员,时刻都在扮演一个绝无仅有的洞察者角色,就像《撒旦探戈》中因窥视而存在的医生,用冷酷的方式记录窥视到的一切(包括自己),他善于从生活中提取深层的意义,也擅长用隐喻讲述无意义的历史——周而复始,如封闭的魔圈,没有谁能挣脱掉,逃出去。医生自己也不可能,因为记录本身就是迷宫。

《撒旦探戈》是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处女作,也是代表作,充满了神秘而冷酷的隐喻,在奠定自己文学风格的同时,已经达到了自己的高峰。一个个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式的复杂长句接力,缠绞,确如火山爆发时殷红的熔岩顺着地势缓慢地流淌,流过哪里,哪里就是死亡。小说的构架十分奇特,带着强烈的音乐性,有时让我听到谭盾的《火祭》,有时透出柴可夫斯基《悲怆》的韵律,虽然场景荒僻,但是叙事宏大,在沉缓、苦涩的叙事内部有着魔鬼般邪恶力量的指挥和驱动,正是这种撒旦的旋律像摆布棋子一样摆布着每一个角色,操纵他们的每一个步伐、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念头。

故事发生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庄,那是一个曾经红火过一阵、现在已被废弃了的农业合作社,绝大多数居民陆续逃走了,逃到别的地方谋生,只剩下十几个人无处可逃,在阴雨连绵、一片泥泞的晚秋日子里演绎着酗酒、通奸、阴谋、背叛、做梦与梦破的活报剧。伊利米阿什来了!他的出现在村里人眼里无异于救世主、弥赛亚,点燃了他们绝望中的希望;他们欣喜若狂地追随他,跟着他跳起死亡之舞,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意识到:救世主实际是魔鬼撒旦。可悲的是,人类的智力赶不上撒旦,因此他们永远都不会醒悟。

这部小说的标题跟内容一样神秘而复杂,小说的结构也与书名紧扣。《撒旦探戈》的十二个乐章环环相扣,首尾连接,描绘了人类生活的可悲、绝望、惨败与毁灭,既充满了忧郁,也充斥着荒唐,否定了一切幻梦和希望。尽管也有短暂的麻痹和可笑的乐观,但最终揭示的还是一个永恒的真理:希望是相对的,绝望是绝对的,一切都比绝望还更绝望。作家在他的作品里,没有留给人类任何出路。正如曼布克国际奖评委会主席、英国女作家玛丽娜·华纳所说:“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是一位有深刻洞察力的作家,并拥有非同寻常的热情和表现力,抓住了当今世界形形色色的生存状态,精细刻画出那些可怕、怪异、滑稽、既惊悚又美丽的生存肌理。”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笔下的世界,充满了毁灭的喑哑与嘈杂。

从匈牙利到欧洲到世界文学,克拉斯诺霍尔卡伊都是令人仰望的星斗,不过他投射出的是阴影的黑光,投射到阴影的世界上,不是照亮,而是相反,让我们震惊于自己认知的懦弱。有人说他是悲观主义者,我说他是绝望主义者,至少在他的文学上。黑色虚构,又绝对现实,是后现代隐喻文学的代表作。

事实上,无论从1985年出版的处女作《撒旦探戈》到去年新问世的《温克海姆男爵归来》,还是从《优雅的关系》中从A向B、从B向C的连环跟踪到《抵抗的忧郁》中杀机隐伏的巡展鲸鱼,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所描述的都是一个阴影的世界,沉闷,诡异,绝望,惊悚,活在这个阴影世界中的人物都是阴影中的阴影,在偌大天宇下一个蛛网蔓延、被上帝遗忘了的角落里跳舞,向前两步,后退一步,撒旦的节奏,在原地踯躅。他的所有作品都是一个主题,刻画人类生存的怪诞、冷酷、无情和绝望。他像一个预言家,预言了我们都不愿正视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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