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辉要去把大嫂从娘家接回来,让她和大哥破镜重圆过日子。这是那黄历书上明明写着的事。有了那册黄历书,他就再也不用遇事慌张没有着落了。原来他的过去和将来,都已经有人用蝇头小楷早就写在了那本黄历上。可惜这么多年把黄历扔在树洞里,潮湿油浸,几乎每页历纸都沾着粘死在了一起儿,把一家人的命运粘结成了黑的死团死块了。那每隔几页都有的几个或一片蝇头小楷字,也都被潮湿浸成一片墨渍死谜了。这些天,明辉彻底丢下那本不属他的局长的事,在家钻在屋里,设法把那六十年一个轮回的甲子的黄历一页页地复原和揭开,去那书上找着他的过去和未来。为了弄懂那本黄历书,他开始着迷天象学、节气学和卦卜说。他买了很多书。用那些书中的解说去补充那黄历上的断章和一片片墨团死结的字。先是把那本书放在太阳下面晒,放在细风的口上吹,当这些方法都无法打开沾在一起的黄历书页时,他在半夜的院里摆下小方桌,把历书放在方桌上,自己守在夜里坐在小桌旁,借那夜雾均匀浸在历书纸页上,润一页,揭开一页来,润两页,揭开两页来。夜里揭开白天再去识辨那墨迹黑团的字。一页一页着,到了初冬时,他把那粘连的黄历揭开三分之一了,从历书上四月初春的一片模糊里,找到了两个可以认出来的字:“接——嫂——”
他就决定去把大嫂接回来。
先去见了大哥孔明光。孔明光不知道为啥儿人就是了炸裂市新成立的师范学院的副院长。他不想当院长,他只想当个天天和学生说话的好老师。可因为他想当个好老师,上边说这是至上境界了,就让他当了院长了。学院要从不断胀大的市里朝着东区迁,新盖的教研楼、图书馆和学生宿舍等,一片工程摊在东区路边的空地上。建筑队和往工地上运灰运砖的大卡车,把工地弄得尘土飞扬,到处都是红砖锈铁和水泥板。明光是院长,负责这些事,就在工地旁逮着一个司机骂,骂他开车太快,不仅把一车的玻璃颠碎了,而且还撞断了一棵小松树。“玻璃不知道疼,可树它知道疼痛的你不明白吗?”大哥对那头上流血的司机吼,“你看没看见树都流了血汁水,白花花的树茬就是它的断骨吗?”司机擦着头上的血,蹲在地上和孩子样。这时候,明辉出现了。明辉远远地走过来,遥远地就叫了一声“哥”,又叫了一声“哥”。当大哥明光从那叫声中转身过来时,明辉看见大哥的两鬓发白了。人完全是个中老年,纯蓝的制服上,有很多工地上的土和教室的白色粉笔末。大哥回过身来望着明辉那一刻,冬日把他的双眼照得眯起来。在那新建校区的工地旁,明辉和大哥说了一番话,像风和云说了一番语。他说大哥你咋就头发都白了?大哥笑一笑:“我现在是教授,你没听说吗?”明辉说你这几年都在学校不回家,你该抽空回家看一看。大哥说:“二弟一直要让我当师院院长哪,可我只想当教授。”大哥说着又摸了摸那被撞断的小松树,让司机一手护着头上的红血口,一手握着方向盘,拉着一车碎玻璃,朝工地仓库开去了。
当工地旁的路边只有他们兄弟两个时,工地上起了风,初冬的寒冷从西北朝着东南卷,刚才还黄在天空的太阳又缩将回去了。在那冷寒里,明辉对大哥说了他捡到历书的事。说了历书让他去嫂子娘家把嫂子接回来的事。他说着,大哥一边听着一边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糊在胳膊粗的松树断茬上,又从草地拔了一把干蒿草,像纱布绷带缠在树茬上,直到那断树在冬寒中得了暖,发了芽,被撞伤的松树创口在暖草里泛出浅绿色,芽头在暖里露出芽身子,大哥才把目光收回来,很认真地盯着弟弟听着他的话。
——“哥,你不能单身一辈子。”——“嫂子回来可以给你煮饭洗衣服,可以给你说话熬药,收拾家务,说不定还能生个一男半女,让全炸裂人都羡慕你们一家人。”“我和娘都想你。”明辉继续说,“你一定得抽空回家看看娘。”明辉说:“就这么定了吧,历书上说让我去把嫂子接回来,我就去把嫂子接回来。”
大哥一直听着望着明辉的脸,不说话,想着啥儿事。可现在,他把目光从四弟的脸上移开时,看见刚才隐躲在云后的太阳出来了。整个炸裂市的东城区,高楼、烟囱和刚刚修起的立交桥,都在校区工地的周围敞亮着。才将从断茬处发出的松树芽,在那冬暖黄爽里,像透明的玻璃树一样,有日光在那枝上闪着亮。
“你说把你嫂子接回来,我就能专心做我的学问了?”明光看着四弟问。“我想写本书,”明光笑着说,“书一出版,我就是学校最有学问的教授了。”和大哥分手时,明辉忽然眼角有了泪。他没想到大哥是这样,一直以为大哥在学校不回家,是因为和大嫂离了婚,又不知那叫小翠的姑娘去了哪,才恩义相绝地一直住在学校里,才每天都和粉笔、黑板、学生、寂寥在一起。可现在,大哥并不在教室和黑板旁。大哥以院长的名义守在工地上,不仅心疼那一卡车碎了的白玻璃,还更心疼那被撞断的小松树。和大哥分手时,虽然是冬天,从那断茬的松树上发的嫩芽也有筷子高低了,翠绿的松针一根根由嫩黄变成了壮绿色,有了结实的乌黑染在松针上。有乌黑就可以抗着冬寒了。在那一树乌黑的松针面前分手时,大哥很开心地对明辉笑着说:“管工地,我可以贪污很多钱,可我一分都不要。为人师表,我就想当个顶级教师和教授了。”
大哥问:“你不在我这吃午饭?”
大哥说:“也许你大嫂早就改嫁了。”
大哥又嘱托:“你替我去看看你的大嫂吧。”
明辉就从大哥那儿离开了,把工地、东城和炸裂市留在身后边,回头看时像望着一片腾起的烟。
·2·
大嫂娘家是耙耧山脉的深内人,为了把山里的铜、铁、锡、铂的矿石运出去,山梁上的公路拓宽到了并排可行四辆大卡车。公路也全是用碎石、水泥和钢筋混就的。工毕通车那一天,市长明亮去剪彩,他从一个托盘里接来一把大剪子,把那公路上横结的红花绸缎从中剪断时,从那绸缎中奔泻而出的金条、金珠、玉翠和玛瑙的胸佩、耳坠砸在公路上。自公路滚到路边草地的耳环、手镯有几十、上百个。从剪彩现场响起官员和市民的掌声和雷雨一模样。在那掌声中,有人去抢丢落在地上、路边的金条、翡翠和项链时,因为混乱还踩死了一个人。那一天,从电视上看到了这一景,明辉把电话打给市政府的程菁秘书长,经了同意他在电话上和二哥通了话。
“真的把人踩死了。”他对二哥说。
二哥想了一会儿答:“第一期公路工程一共二百三十二公里。”
明辉惊叫着:“人命呀,二哥!”
“第二期公路工程马上就开始。”二哥说,“三年内我要让炸裂市所辖的农村村村通公路,家家有汽车,让我的人民过得超过美国人和欧洲人。”
明辉又和二哥说了一些家务把电话放下了。现在他就走在剪彩落满宝石玉翠的岭梁公路上。冬天的干冷在梁道铺天盖地着。路两边的树,都在冷里哭哭唤唤地叫,风在树上刮着奔袭着。明辉是可以坐车去大嫂娘家的,只要拿起电话随便打到哪,说我是孔市长的弟弟孔明辉,就会有几辆轿车开到老街上。可那黄历书上说,要让他行走万里才可明天下,他也就走在这条路上了。有很多空的卡车从他身边开过去,朝着山内里。又有很多装满矿石的重车从山里开出来,朝着山外里,朝着炸裂的十几家冶炼化工厂。他走在路沿上,看见从公路上腾起的灰尘把一棵树像坟墓一样埋着了。看见从空中飞起的鸟,因为咳嗽从空中掉下来。还看见路边哪个村庄的小麦地,因为飞起的灰尘把小麦苗都从地面又呛回到了田地里。看那麦苗躲着汽车、矿石、尘灰像捉迷藏一样时隐时现时,明辉在那田边站了很久一会儿,直到西去的太阳如一块火石朝着湖水落去时,他才又慌忙沿路朝着山里走。
公路走尽了,像一匹舒展的布匹到了尽头般。
黄土马路走尽了,像一卷土布到了尽头般。
一条小路走尽了,像一根绳子突然散断没有续着样。在落日的余晖中,田野、村庄和沟壑,都安静舒适地躺在山脉里。来自山野的奇静中,因着静,明辉听到了自己耳朵里有细极一股叽叽的响。他路上问过几个人,还走错了两次路,才终于赶在第三天天黑之前到了大嫂的娘家村。才看见那叫张王庄的村落散落在一道坡面上,有草房也有瓦房的旧村庄,和多少年前的炸裂老村一模样。嫂子家是住在村头的第二户,明辉到了嫂子家的门口时,大嫂正在门口给他偏瘫的父亲喂着饭。夕阳在嫂子的脸上落成浅黄色,她头上一根根的白头发,如同枯干的草和丝。明辉是问了第一户人家才来到了嫂家门口的,当他看到嫂子时,他想到忽然变老的大哥了。想到变老的大哥他脚步慢下来,直到最后站在大嫂的身后边,才很小声地问:
“你是大嫂吗?”
他惊道:“大嫂,你咋就成了这样儿?!”
大嫂直起身子扭过身,看见明辉时,手里的饭碗“哐”地落下来,碗里的鸡蛋面汤洒在她的裤子上。望着小弟明辉的脸,大嫂张张嘴,想要说啥儿,没有说出来,泪水哗地一下涌着挂在了眼眶上,手僵在半空嗦嗦哗哗地抖。就在这草房门楼前的大门口,明辉和大嫂对望了很久一会儿,直到大嫂终于从嘴里唤出“明辉”两个字,朝明辉面前急走两步又猛地立下来,问他说你咋就找到这儿了?咋就找到这儿了?又说我们有几年没有见面了?有几年没有见面了!还说兄弟你还好,没有啥大变,还是那么一脸孩子气,这才想起给明辉让座儿。想起把明辉朝着家里迎。想起让家人赶快收拾屋子,擦抹凳子和桌子,赶快给明辉倒水洗脸和烧饭。
问明辉:
——“你想吃啥儿饭?”
——“先喝一碗鸡蛋水?”
——“从炸裂到这张王庄,从日出坐车到日落下车还要再走大半天,你步行在路上要走多少天?”
嫂子一家全都忙将起来了。左右邻居都忙将起来了。全村都跟着忙将起来了。村人都把家里的鸡蛋、核桃、花生朝着嫂子家里送,期望明辉可以尝尝他们家的美食和山珍。还有人抱来一只老母鸡,问明辉喜欢吃鸡吗?喜欢就立马杀了炖鸡汤。有人用衣襟兜来黑木耳,望着大嫂,求她用那木耳给明辉炖一碗黑木耳白糖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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