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大家都把巴西当作了谈话的题目;虽然有些到那儿去的农田工人,不到一年,就又都回来了,带回来令人扫兴的消息,但是大家却都一心一意,只盼望克莱提议在那儿种地的计划,能够成功。吃完了早饭,克莱去到这个小镇上,把他在那儿一些没完结的琐碎事项,都清理了一下,又去到当地的银行里,把所有的存款,都提了出来。他回来的时候,在教堂旁边遇见了梅绥。翔特小姐,这位小姐好象是一种和教堂一体。从教堂产生出来的什么。她正给她的学生们抱了一抱《圣经》走来。她的人生观,跟别人的不同,如果有一样事,别人觉得伤心,在她看来,却是一种天赐之福,含笑接受:这种态度,当然令人欣羡,不过克莱的意见,总以为这是极不自然地牺牲人生。信依神力的结果。
她已经听说他要到外国去了,所以对他说,到外国去好象是一个很好。很有希望的计划。
"不错,为了赚钱起见,得说那个计划有希望,那是没有疑问的,"他回答说:"不过,亲爱的梅绥,那可要把生命的延续嘎吧一下弄折了。也许还不如到一个寺院里去哪。""寺院?哎哟,安玑。克莱!""怎么啦?""你想,你这个坏人,上寺院里去就是去作僧侣,作僧侣就是信罗马天主教了。""信罗马天主教就是犯了罪恶,犯了罪恶就得下地狱了。这么说来,安玑。克莱呀,你的地位可危险啦!"(《皆大欢喜》第三幕第二场第四○至四六行:"哟,你要是从来没到过宫廷,那你就永远不会懂得礼貌,你要是不慌得礼貌,那你的礼貌就永远不会周到,礼貌不周到就是犯了罪恶,犯了罪恶就得下地狱。你的地位可危险啦!"这儿是套用,以为戏谑。)"我总觉得我信新教,有光彩!"她正颜厉色地说。
一个人,苦恼到了极点,就有时作起狂乱不经的事来,和自己真心信奉的主义作对;克莱当时就以这种态度,把梅绥叫到跟前,象魔鬼一般,把他想得出来。最离经叛教的话,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出来。她一听这种话,白脸蛋上就露出惊恐厌恶的神气,他见了先还一笑,后来看她脸上又变得为他的幸福而感到痛苦。焦虑,又抑住了那一时的笑。
"亲爱的梅绥,"他说,"你千万别见怪。我恐怕要疯了!"她也觉得他是要疯的样子;两个人于是就分了手,克莱又进了牧师公馆。他已经把珠宝存在本地的银行里了,等到以后光景好起来的时候,再取出来。他又把三十镑钱交给银行,叫银行过几个月寄给苔丝,接济她的用度;又写了一封信,寄到布蕾谷她娘家,报告他一切情况。他想,苔丝有了这笔钱,再加上他上一次交到她手里那一笔,大约有五十镑,大概她眼下就很够用了,特别是他告诉过她,说如果遇到紧急的意外,她可以去找他父亲。
他觉得,顶好不让他父母跟她通信,所以就没把她的通信处告诉他们;他父母也不知道他们两个究竟为什么闹别扭,所以谁也就没问到这一层。还有些他要办的事,他想早一点都办完了:所以那一天他就离开了牧师公馆了。
因为他和苔丝新婚以后,在井桥村农舍里住了三天,那区区的房租得给人家,他们住的那两个房间的钥匙得还人家,他们没带走的那两三件零碎东西,也得拿走,所以他离开英国这一带以前,非办不可的一件事,就是到井桥村去一趟。原来就是在这所房子里,有他一生中的一向所遇。最为深暗的阴影,把他笼罩包围。然而在他开开起坐间的门,往里面看的时候,头一个触上心头的,却是他们两个新婚之后,在同样的下午,欢天喜地刚到那儿的光景,却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同室而居的新鲜滋味儿,第一次同案而食和握手围炉。促膝闲话的情况。
他到那儿的时候,房东夫妇正在地里,所以克莱一个人在屋里等了些时候。他心中旧感,不期重涌,于是他走上楼去,进了原先她住的那个屋子,那个他永远也没用过的屋子。床上的被褥毯子仍旧熨熨帖帖,还是她离开那儿那天早晨亲手叠的样子。寄生草也仍旧挂在帐子顶儿下面,跟他把它挂在那儿的时候一样;不过挂在那儿已经三四个礼拜了,所以青翠的颜色都褪了,红果和叶子也都焦枯萎缩了。克莱把它揪下来,塞到壁炉里。他站在那儿的时候,第一次怀疑,不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势下,那样办是不是明智,更谈不上宽大了。不过他自己不是也很残酷地受了蒙蔽了吗?他心里各种混杂凌乱的情感,一齐都来了,他满眼含泪,在床旁跪下,沉痛地说:"哦,苔丝啊!你要是早一点儿对我说了么,我也许就饶恕了你了!"正在那时,楼下来了一阵脚步声。他听见了,就站起来,走到楼梯的上口那儿;只见楼梯底下,站着一个女人,她一抬头,他认出来,原来是乌黑眼珠儿。灰白脸蛋儿的伊茨。秀特。
"克莱先生,"她说,"俺特为来看看你和克莱太太,来给你们问好儿。俺本来就想到了,你们还会回到这儿来的。"这个女孩子的隐情,克莱猜着了,但是克莱的隐情,她却没猜着;她就是爱他的那个诚实的姑娘,和苔丝一样或者说差不多一样,能作一个庶事练达的好主妇。
"这回就我自己来啦;"他说,"我们现在不在这儿住啦,"于是他又接着说他到这儿来的缘故,说完了他问,"伊茨,你回家走哪一条路?""塔布篱这阵儿没有俺住的地方了,先生,"她说。
"怎么哪?"
伊茨只把眼睛往地上瞧。
"因为那儿太没有生趣了,所以俺没在那儿待下去!俺眼下住在那边儿。"她一面说,一面用手往相反的那一面儿,往他要去的那一面儿,一指。
"是吗?你这阵儿走不走?我可以送你一程。
她那副灰中带黄的脸上,添了一层红晕。
"谢谢你,克莱先生,"她说。
他不久就找着了那个农人,因为他没住到约定的日子就突然走了,所以房租和别项账目,都要另算。他把所有这些账目都跟那个农人算清了,回到车上,伊茨也跳上了车,坐在他身旁。
"我要离开英国了,伊茨,"他们坐在车上往前走着的时候,他说。"要上巴西去了。""克莱太太喜欢往那个地方去吗?"她问。
"她眼下先不出去,一年左右大概不出去。我自己先到那儿去看看,看看那儿的生活怎么样。"他们又打着马往东走了老远,伊茨并没说话。
"她们几位怎么样啊?"他问。"莱蒂怎样啊?""俺上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有点儿象害怔忡病似的,瘦得脸腮都塌下去了,身体好象要垮的样子。再不会有人爱她了,"伊茨心不在焉地说。
"玛琳哪?"
伊茨把声音放低(声音放低,因女人喝酒不体面。)了说,"玛琳喝上酒啦。""真个的?""可不是。牛奶厂的老板下了她的工啦。""你哪!""俺也没喝上酒,身体也没垮。可是,俺这阵儿早饭以前,不象从前那样爱唱了。""为什么哪?我记得,你从前挤早班儿牛奶,老是唱《在爱神的园里》和《裁缝的裤子》,唱得那么好听!""啊,不错!你刚到牛奶厂那几天,先生,俺是高兴唱来着。过了几天,俺可就不啦。""为什么不啦哪?"她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往他脸上看了一下,算是答复。
"伊茨!,你太没出息了,不就为的是我吗!"他说,说完了就出神儿。"那么,比方我当时向你求婚,你怎么样哪?""比方你向俺求婚,俺自然要答应你,你自然要娶到一个爱你的女人了!""真个的!""千真万确!"她使劲打着喳喳儿说。"哎哟天哪!难道你压根儿就不知道吗?"走了不久,就走到一股通到一个村庄的岔道。
"俺得下车啦。俺就住在那边儿,"伊茨突然说。自从她刚才承认她爱他那句话以后,她没再开口。
克莱把马放慢,他对于自己的命运,一时非常地愤怒起来。对于社会的礼法,一时非常地痛恨起来;因为就是这些东西,把他挤兑到犄角上,让他找不到合法的出路。为什么不对社会采取报复的态度呢?为什么不把自己将来的家庭生活,过得放荡恣肆呢?何必再受习俗的拘束,受现在这种惩罚呢?
"伊茨,我这次就一个人到巴西去,"他说。"我太太这回不去,因为我们两个犯了点儿别扭,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走远路。也许我们两个永远也不能再同居了。我对于你,能爱不能爱还难说,不过,你能不能替她,和我一块儿到巴西去哪?""你当真愿意俺和你一块儿去吗?""当真。我已经受够了罪了,我想痛快痛快。你至少可以说是毫无私心地爱我。""不错,俺愿意去,"伊茨待了一会儿说。
"你愿意吗?你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吧,伊茨?""那不是说,你在那儿的时候,俺和你在一块儿住吗?,那俺觉得也很好哇。""你要知道,你现在不能再把我看成一个正人君子了。同时你还要明白,那样一办,叫文明人看来,咱们可就犯了罪了,我这是说,西方的文明人。""俺不管文明不文明;一个女人,遇到了难过的事,又没有法子躲避,就不管什么文明不文明的。""那么你就别下车啦,你就在那儿坐住了好啦。"他又赶看车往前,越过了十字路口,一英里。二英里走去,始终也没有什么爱的表示。
"你很,很爱我,是不是,伊茨?"他忽然问道。
"是啊,俺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咱们俩都在牛奶厂里那会儿,俺就没有一时一刻不爱你的。""比苔丝爱得还厉害?"她把头摇晃。
"没有的话,"她嘟哝着说,"不能比她还厉害。""怎么哪?""因为没有人爱你能比苔丝爱得还厉害的,她为你能把命都豁出去(她为你能把命都豁出去,原文She would have laid down her life for,ee。比较《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三章第三十七节。I will lay down my life for thy sake。)。俺也没法儿比她再厉害呀。"伊茨当时象昆珥山顶儿上的预言家(昆珥山顶儿上的预言家,指巴兰而言。见《旧约。民数记》第二十二章以下。摩押人的王去召巴兰,叫巴兰咒诅以色列人。上帝不叫他咒诅,而为以色列人祝福。因巴兰不能越过耶和华的命,耶和华说什么,他就要说什么。)似的,本想任意反说一阵,但是苔丝的为人,对于她那简单淳朴的天性,有一种魔力,叫她不能不说苔丝的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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