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府里请了先生来为孩子们开蒙时,他已经比其他兄弟姐妹领先了一大截,毫不意外地脱颖而出,但父亲来了一趟后,却只盯着他握笔的姿势,皱眉说了一句:
“怎么是个左撇子?”
这略带不快的一句,成了付远之噩梦的开端。
此后无数个深夜,母亲都手持一把戒尺,守在他旁边看他练字,强行逼着他纠正过来。
“没有为什么,你父亲不喜欢,你就必须得改!”
才五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只以为自己是个“异类”,哭着用右手握笔,艰难地从头学起。
不仅如此,在平素生活当中,他也得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左手,一切以右手为主导,和普通人一样,不能显露分毫差异。
这种对“天性”的残酷抹杀,痛苦地像被人活剥了一层皮般,付远之生生咬牙忍了过来,等到七岁时,他的右手已经能运用自如,一笔书法更是让府里的先生赞不绝口。
但这时候,问题又来了,他的那对双胞胎哥哥,委实不是念书的料,又叫自家母亲宠得无法无天,每被他比下去一次,就会想方设法地寻一次他的麻烦。
他喜欢的书卷会被泼上墨水,毁得干干净净;
他用惯的毛笔会被折成两半,插在蟾蜍的尸体上;
就连他藏在桌子里的心爱算盘,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翻出来,每一颗串珠上都沾满尿臊味……
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他埋下头,咬紧唇,在耳边那些夸张嘲笑中,把所有侮辱通通都咽了下去。
他开始记住母亲的叮嘱,学会凡事藏拙,不锋芒过露,因为母亲告诉他,还没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
究竟什么时候才叫时机成熟呢?他觉得自己每一日都活在地狱里一般,痛苦不堪,而最绝望的是,这一年冬末的时候,他的外公去世了。
郑家彻底垮了。
郑奉钰在父亲病榻前,见了他最后一面,这个一辈子要强的老人,抓紧女儿的手,泣不成声:“奉钰,过不下去了就和离吧,别带着孩子一起受苦,虽然这么多年了你从来不说,但爹知道,你苦啊,比谁都苦,是爹害惨了你,当年不该把你嫁入付家……”
那时外头凄风苦雨,天地间黑沉沉的,付远之就藏在门边,听到里面静了许久,传来自己母亲倔强的声音:“不,我不甘心,我自己选的路,我就是瘸着一只腿,死也要走完!”
“你何苦争这一口气,放不下这份执念,都怪爹自小把你教得这般要强,你这样让爹怎么放心地走啊……”病榻上的郑汝宁老泪纵横,握住女儿的手更加紧了,郑奉钰的眼泪也跟着掉落下来:
“爹,你放心吧,我还有远之呢,他特别争气,他体内流的是郑家的血,他会让郑氏一族扬眉吐气的,付月奚的那些孩子,没有一个比得过他,他还会比他爹更强,终有一日,让他爹也臣服在他脚下……”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划破夜空,长廊上风雨呼啸,小小的孩童一个激灵,抵着门一下滑坐下去,身子不住颤抖着,仰起的一张俊秀脸庞上,一时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许是郑汝宁死了,郑家也垮了,付月奚当年的心结解开许多,一时对郑奉钰也怜惜起来,在她从灵堂拜祭回来后,居然破天荒主动进了一次她的院落。
房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火,月光透过窗口斑驳洒入,帘幔飞扬,郑奉钰长发披散,身影单薄,正坐在床上出着神,甫一抬眸看到付月奚走进,微微一怔:
“老爷,你怎么会……”
她掩住万般情绪,起身相迎,付月奚却有些失落。
这些年来,郑奉钰温顺许多,会叫他“老爷”、“相爷”,再亲近点就是“夫君”,但从来不会再叫他“阿月”了,那一年她向他讨要一个孩子,唤出的那声“阿月”,竟像幻象虚影一样,可又真切存在过,经常于午夜梦回时萦绕在他心间,时时提醒着他,她确实有过这样的温情。
烛火摇曳,两人上了床,付月奚脱去外袍,伸手环住郑奉钰的腰,枕在她膝头,忽然轻轻问了一句:
“钰儿,这么多年了,你恨我吗?”
郑奉钰正在为他捏着肩膀,闻言一顿,久久没有出声。
夜那样寒,付月奚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他这样的人,鲜有这般时刻,大概是权势地位已然巩固,他可以来谈一下风花雪月了。
只可惜,那道记忆中的谪仙身影,在长夜中沉默着,显然并不是很想跟他谈,他叹了口气,正要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时,郑奉钰忽然抚上他的脸颊,轻轻呢喃着:
“阿月,我曾经……是真的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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