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苏名叫苏林,北京化工学院应届毕业生,七月份就到厂里来上班了。他父亲是戴城本地人,母亲是吉林人,家里落户在河南,又来自北京。戴城农药厂的地头蛇看到如此众多的地名已经晕了菜,这帮家伙从出生第一天起就知道城里和城外的差别,能极其敏感地把乡下人的口音从一干大众里挑出来,但却搞不清山西山东、河南河北。尤其河南人的名声,主要在北方流传,戴城一概不知,这儿的人最讨厌的是二十里地以外的马台镇,觉得那地方才是出产匪类、不可救药。
小苏这个河南人,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我后来知道的那些河南传说,全是这位老乡自己告诉我的。他讲得最多的是各种发大水的事(他爸爸是个水利工程师),溃坝,成千上万人忽悠一下就没了。这些我都没见识过。
这一年冬天,小苏正在农药厂上班,有点寂寞,幸好他性格沉稳,不似我和老杨那样闲着就发慌。工厂化验室非常安静,每天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人和他讲话,近似于失聪的世界,但是又会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机器的轰鸣,叉车经过,原料桶在装卸,锅炉房放蒸汽,运河码头上的轮船汽笛。由于近处的沉默,使得外面的一切声响都真切起来。在小苏听来,那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耳语。
小苏在食堂里吃过午饭,回到化验大楼,瞌睡来了。他独自走到楼下透透气,坐在台阶上,看到对面一片冬青、两棵雪松,还有一栋橙色的房子。小苏打了个哈欠。这时有一个人从橙色房子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其状惊慌失措,很像是偷东西的。小苏是个化验员,这辈子的任务就是看各种化学反应,他冷冷地看着。只见这人跑到化验大楼前面一拍脑袋,又狂奔回废品仓库,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饭盆,后面一个女管理员指着他大骂:“跑个屁啊,我会吃了你?”
这个人就是杨迟。他再次跑到化验大楼前面,回头张望,女管理员已经回去了。老杨喘了口气,走进化验大楼,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上。小苏说:“这儿不能抽烟。”老杨说:“这儿不是生产区。”小苏说:“化验大楼里不给抽烟的,你可以到外面来抽。你是新来的大学生吧?我见过你。”
两个人同属九六年农药厂招聘的应届毕业生,小苏比老杨早来四个月,觉得自己是老同志,有必要教导一下新晋同仁。老杨瞄了他一眼,说:“我在这厂里玩的时候,你还念幼儿园呢。”小苏说:“噢,厉害。刚才那个追你的人是谁?”老杨叹了口气说:“那就是我在工厂里的青梅竹马。”
过了几天,小苏在工厂的澡堂洗澡,洗完发现新买的牛仔裤被人偷走了,他也没有备用的长裤,就对身边的人说:“师傅,能帮我去化验大楼拿条白大褂吗?”师傅瞥了他一眼说:“新来的大学生吧?怎么连条棉毛裤也不穿?”
小苏说:“这两天不是很冷。我穿牛仔裤,很厚。”
师傅嗤笑一声,一边给自己套上毛线裤,一边说:“到底是北方人不怕冷啊。”小苏心想,你不是很见过世面,北方人其实怕冷,家里都用暖气的,哪像戴城这帮不怕死的,寒冬腊月在家里哆哆嗦嗦抱着热水袋硬扛?
师傅说:“你就穿着三角裤出去,走到化验大楼,也没人敢说你什么。要不,你随便拿条裤子套上呗,我就当没看见。”小苏是个有教养的人,不想年纪轻轻就穿三角裤在厂里走,更不想做小偷。由于这些日子都在化验大楼里待着,厂里没什么熟人,熟人都是女化验员,在楼上洗呢。这时他看见老杨了。
杨迟穿着三角裤蹲在水泥座位上抽烟,神情僵硬,带着一丝忧郁。人在乱哄哄的澡堂里,这种忧郁使他像个吃坏了肚子的人。这是老杨最熟悉的地方之一,工厂澡堂,他在这里不仅学会了洗澡还学会了游泳和抽烟,人们目睹了他的发育过程,从光板一直到长出浓密的黑毛,他也同样目睹了人们从黑毛变成白毛。这就是工厂,你看到的每个人都可以代表自己。老杨想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和青年、中年、老年都得在这个鬼地方洗澡,就觉得头皮发麻。小苏说:“你好,杨迟,能帮个忙吗?”老杨点头说:“我不但能帮你拿到白大褂,还能帮你找到裤子。”
杨迟帮小苏把白大褂拿来了,小苏现在就跟夏天的女化验员一样,外面雪白,里面是真空的。老杨说:“偷你裤子的人叫三炮,就是住我家楼上。他很坏,不但偷走了你的牛仔裤,还带走了自己的工作裤,所以你找不到一条多余的长裤。”
小苏说:“算了,不要追究了,但我不能穿成这样骑自行车回家。”
于是跟着杨迟一起骑车来到农药新村,半路上两条腿被风吹得快要变成冰棍,到家借了一条裤子套上。三炮不在家,老杨敲他家的门,三炮的爸爸说:“他谈恋爱了,见女朋友去了。”老杨没说什么就走了。
第二天老杨和小苏在食堂吃饭,聊了聊,彼此发现还挺投缘的。这时三炮端着饭盆晃过来了,他还穿着偷来的牛仔裤。
简单介绍一下,三炮同志住在我们那栋楼里,他是楼霸,在农药车间上班。十几年的邻居,年纪比我们大几岁,曾经积下深怨。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老杨和我就被三炮骑在脖子上拉屎,没有还手之力,等到我们长大一点,就得先把三炮荡平了来出气。我二十岁那年就和三炮打过一架,把菜刀都抡了起来,此后便相安无事。现在轮到老杨了。
老杨说:“三炮,昨天拿了人家的裤子,来找你,你不在。”
三炮斜着眼睛说:“关你屁事。”
老杨说:“失主在后面坐着呢。”
三炮很生气。一方面是因为杨迟盛气凌人超过了路小路,另一方面,他不是大学生吗?应该很文弱啊。这种错误的印象只能说明三炮是个活在八十年代初期的矬逼,他就没有长大过。三炮放下饭盆照着杨迟鼻子上打过来一拳,按他以往十多年的经验,这一拳下去老杨就该鼻血四溅蹲在地上哭了,不料老杨这大半年来鼻子比生殖器还脆弱,已经成为他身上最敏感的部位,拳头过来立马就闪开了。老杨大怒,敢打我鼻子?
两个人在食堂里打了起来,念了四年大学的杨迟已经见识过大场面,而常年在农药车间上班的三炮体质亏损,不复当年的勇猛。打到最后,三炮躺在地上惨叫:“大学生打人啦!”吃饭的师傅们都很生气,要过来围殴老杨,有知事的大喊:“不要管闲事,这大学生也是我厂老党员的儿子!”师傅们就说,嘁,好好打,别放过三炮这个不要脸的。老杨对着三炮的脸上捶了二十多拳,狂叫道:“打你算什么,我连黑人都打过!”众人听不懂,以为他在说胡话,只有小苏知道,化工学院有很多黑人留学生(来自非洲,而不是美利坚),敢和黑人打架的那都是校霸。当下拦腰抱住杨迟,死命往后拖。老杨的爸爸也来了,扶起三炮的时候被他咬了一口。这条裤子反正是归了三炮了。
进厂一个礼拜就在食堂打架,比我牛逼。按理讲,这号人应该立刻开除,三炮也一起开除得了,厂里就清静了。好说歹说,总算网开一面,都以为是老杨的爸爸起了作用,其实不然。
那天在食堂里看打架的不但有工人师傅,还有各路科室的干部,其中一位是兼管销售的副厂长,他是东北人,从小看惯了打架,并不把这当回事,大概还嫌我们戴城民风滑稽,马路上两个男人互骂长达一个小时就是不动手,换成东北早就在医院里了。副厂长觉得手底下的销售科也差不多,全是吃货、傻逼,没一个能顶缸的大将。农药销售形势堪忧,市场经济之下必须找到新一代的销售人才,最起码能讲纯正的普通话吧。这一次,杨迟脱颖而出了。
此后,老杨在厂里上班,副厂长经常溜达过来找他谈话,发现这孩子挺有主见,能说会道,思路开阔。他的理论知识很糟糕,对管道什么的一窍不通,但是他见识过电脑,在大学里还兼修了国际贸易。这真是一个实用型的人才,放在车间里太可惜了,跑去一说,把他直接调到了销售科。
这事传到家里,大家都很惊讶。我爸爸和老杨的爸爸一边打麻将一边感叹:操,运气这么好,我们当年在工厂里那是足足下了二十年的车间,二十年啊。过了几天,老杨在楼道里遇到三炮,三炮仿佛完全忘记了挨打的事情,拍着杨迟的肩膀说:“你混得不错嘛,以后照应着点。”老杨说,少他妈拍肩拍腿的,老子最讨厌这个。三炮就拍拍自己的屁股,很洒脱地说:“人一阔,脸就变。等你混到董事长,把老子扔到苯酚堆里,老子呛死了也不敢还手。你要好好混哦。”
于是,老杨骤然发达,仿佛赢在了起跑线上,超级马莉之类的只能怅然地坐在废品仓库里望着他绝尘而去。
小苏出现以后,很快成了我们最好的朋友,以往我和老杨无聊地坐在屋子里打发时间,在幻想中的孤儿院板凳上讨论未来的黄金海岸,忽然有一天,门开了,一道光芒打断了我们说话,天使没来,进来第三个孩子往我们身边一坐。这种情况下,你就算不想带他玩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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