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叹口气,神色坦然地回视着他道:“十四爷,说句大不敬的话。娘娘对你如何,对皇上又如何,你心中应该有数。她心里一心巴望着是你,错解了圣祖爷的意思也有可能。究竟圣祖爷给娘娘说了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圣祖爷的确传位给了皇上。”
十四直直看着我眼睛深处,好一会后猛然大灌了几口酒道:“我信你!”我垂目盯着地面,愧疚悲伤堵得心一阵阵疼。十四惨笑道:“我终于搁下一桩心事,从今后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闲人!”
十四扔了酒杯,躺在榻上,慢声唱道: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膺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忽忽。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鶡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步步惊心》九十五
声音渐去渐低,一个翻身昏睡过去。我站起走到榻旁,十四眼角湿润,不知是酒渍或泪痕。拿绢子替他拭净,脱了靴子,盖好棉被,十四嘴里喃喃道:“皇阿玛,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紧紧握着手绢,低声对十四道:“对不起!”转身对正在收拾酒具的巧慧低声道:“夜已深,就这么歇了吧!这些明日再弄。”
和巧慧拿屏风隔在床前,我自躺下歇息。脑中依旧无意识地默念着‘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一夜浅眠,唯有一声叹息‘乐匆匆’!
窗外依旧黑着,听到十四翻身要茶喝,我忙披衣起来,倒了一盅茶给他,他迷迷糊糊就着我手喝了几口,复又躺下。我刚走回床边,他忽地笑起来,“我醉糊涂了,以为是做梦,竟真是你喂我茶喝。”我道:“天还未亮,再睡会吧!”
过了半晌只听到他翻身的声音,他低低问:“睡着了吗?”我道:“没有!”他问:“你现在还是睡得很少?”我道:“是!”
他道:“以前不明白你为何夜里睡不好,现在才懂。在西北时,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往往要侍卫叫才能醒。醒时只觉得怎么才刚睡下天就亮了。如今入睡慢不说,还总是做梦,一夜醒好几次,经常觉得已睡了好久,天却依旧是黑的。”
我睁眼盯着帐顶未语,梦里梦外,难话凄凉。十四问:“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吗?”我凝神想了会道:“好似在一个亭子里。”十四吟道:“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我接道:“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垄两依依……”轻叹一声,姐姐最终也算得偿所愿。
十四道:“当日看你年纪那么小就读这样的悼亡词,脸上凄楚也非‘为赋新词强说愁’,显是心中确感伤心。彼时不知你姐姐的事情,见了八哥,还把此事笑说与八哥听,现在想来,八哥轻声重复那句‘头白鸳鸯失伴飞’时是何等凄凉的心情。”
窗外天色渐白,两人寂静无声。十四忽地笑道:“你当年还答应过我生辰时唱曲子呢!至今还没兑现。”我笑道:“当年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被十四爷几句话一吓,什么敢不答应?”十四笑道:“你少来!我方说了两句,十哥就不愿意了。再说就看你随后打架的气势,我还能吓着你?”
我头伏在枕上只是笑,十四也是呵呵直笑,“你没看到自个被十三哥捞起时的样子,当时没觉得,后来想一回笑一回,头饰歪歪扭扭,发髻散了,头发全糊在脸上,整个一落汤鸡,偏偏自己还把自个当老虎。”
室内越来越明亮,在清晨的阳光中,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十四笑问:“听十哥提起过曾经被你骗了个要求,十哥可兑现了?”我愣了好一会,方想起,笑说:“我自个都早忘了!”十四轻叹道:“那只怕这一生也只能欠着了!你答应我的总能兑现吧?”我道:“十四爷有命,岂敢不遵,今年生辰刚过了,明年时一定唱。不过到时候可不许你嫌弃!”
从那后,十四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我屋内榻上歇息,两人隔着屏风絮絮而语,有时候回忆以前的事情,两人时悲时喜;有时候他会给我讲西北的风土人情,我听得份外入神,常常会再告诉他我记忆中的西北,他也是仔细倾听,两人说起西北的瓜果时,一致馋得流口水,遗憾道运过来的势必不能等全熟透采摘,味道可就差远了。我会笑问他:“西北民风淳朴,女子性情热烈奔放,可有姑娘给你扔水果?可有夜下私会?”十四笑得直砸榻,“我倒是盼望得要命,好歹也是一段风流佳话,还可以借此青史留名。可惜不知为何,姑娘一见我要么傻笑,要么一扭身就跑。倒是不停地有胡子拉杂的大汉拉着我喝酒,我只能眼看着低下士兵一个二个的和姑娘们谈笑,心里那个苦呀!”我笑得只知道揉胸口。
十四说起西北时总是妙语连珠,一点小事经他描绘也能把我逗得笑软在床上。沉沉夜色中两人的笑声份外悦耳。
沉香不知底细,只是喜滋滋地乐,低声问巧慧:“我们快要有小主子服侍了吧?”巧慧脸色霎时惨白,呵斥道:“再乱说话,仔细掌你的嘴!”我淡淡道:“巧慧!”又安慰沉香道:“别往心里去,巧慧也就说说。”沉香苍白着脸道:“奴婢再不敢了。”从此后明白孩子是个禁忌话题。
巧慧回头却拉住我,一味说十四的好话,似乎真想劝我生个孩子。我不想让她更加内疚,所以不愿告诉她我是不可能再有孩子的。只笑对她说:“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只要我高兴就可以的。”巧慧听完,眉头微蹙,却不再多话。
梅花刚落尽,三两枝性急的杏花,已经灼灼地挑在雨幕里,嫩白的花瓣托着娇黄的花蕊,柔和而清新。许是靠着温泉的原因,地热较盛,近湖的几株杏花开得尤其好。一泓乍暖还寒的春水,映着岸上堆雪繁花,笼罩在轻纱似的烟雨中,春意盈盈。
巧慧打伞扶我赏了会花道:“小姐,近日你精神差了很多,经不得雨中久站,回去歇着吧!这花谢了还会开的。”我心中暗叹了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面上却笑应道:“走吧!”
进屋子让巧慧磨墨,凝神练了好几篇字,心中的思念方稍缓。手里随意握着鼻烟壶,身上搭着条薄毯静看门外一川烟雨。那天的雨要比现在大得多,他披着黑色斗篷从漫天大雨中走进来,无意中却替我化解了一场冲突。当时彷似未留意的一幕幕,都在一遍遍的回忆中变得无比清晰。我甚至能记起他斗篷内微湿袖口的花纹。
拿起鼻烟壶,细看了一回,再次忍不住笑起来。笑声未落,心情却忽似门外烟雨,迷迷蒙蒙起来,三只打架的小狗,一个芳魂已逝,一个幽禁,一个在这里静坐等候花落。
“主子!”沉香轻轻摇醒我道:“主子累了上床歇息吧!这儿正对着风口,容易着凉。”我摇摇头道:“我不困。”沉香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笑说:“有话就直说吧!”沉香道:“要不要请大夫看一下,奴婢看主子最近时常打盹,有时刚说完话,一转头已经睡着。奴婢听说……听说有喜时多眠。”
我微微笑了下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沉香忙道:“是,奴婢明白。”
巧慧把伞搁在门外,手里握着一大枝杏花进来,沉香笑赞了两句,赶着去寻瓶子。我道:“何必呢?还特意又跑一趟。”巧慧笑道:“我看小姐喜欢,摘回来让小姐看。省得立在雨中一站半晌。”我脑中掠过一个同样娇笑着手持杏花的女子,忙挥开,专注地看巧慧和沉香插花。
身子越来越懒,晚上常常似睡似醒至天明,白天却经常说着说着话就走神,自个什么都不知道。连十四都觉得不对劲,吩咐着请大夫。拖延了几日,终是没有拗过十四,让大夫来看。
换了三四个大夫却都说的是同样的话,“油尽灯枯。”十四由最初的惊怒交加,不能相信到最后的哀悯怜惜,巧慧背过我只是抹泪,一转头还要笑对我。我握着巧慧的手,心内歉疚,她送走了姐姐,如今又要送我走,苦楚非同一般。
手上力气渐小,每天已练不了几个字。思念无处可去,从心里蔓延到全身,日日夜夜,心心念念不过是他。离开他才知道我身上满是他的烙印,写他写的字,饮他喝的茶,用他喜欢的瓷器式样,喜欢他喜欢的花,讨厌大太阳,喜欢微雨……
清晨,白茫茫的雾中,胤禛一身黑袍,站在景山顶端俯看着整个紫禁城,我大喜,急急向他跑去,一面叫道‘胤禛’,他却一直不回头,而我怎么跑也不能靠近他,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冷漠孤绝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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