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娘躺在四姐的被窝里,像散了架似的,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从上房里传来的父亲的咳嗽声,使她心惊肉跳。
晚上没有生火做饭。老九回来一刻不停,又立即和工作组的颜组长出去了。她们像疯了似的,跑来跑去。四姐也不知怎么的,还没有回来。偌大一个许家院子像一座坟墓似的冷清可怕。她决定明天要离开葫芦坝,回连云场供销分社去了。
但是,吴昌全的影子却顽强地站立在她的眼前。在她看来,这个青年农民的外表是够凄惶的了!但是,为什么他那英俊的容貌,那忧怨的目光,却又怎么也难以从她脑海里消失呢?挨个儿想来,和她接近过的青年男子,没有一个人有着正气堂堂的吴昌全这样一对诚实的幽怨的目光。这种目光吸引着这个有心事的姑娘,使她倾心,也使她放心。
的确,近年来,和老七相好过的那些男子,他们想从她这里得到的是什么,她越来越清楚了,也越来越讨厌那些俗气的追求了。那些人老是用那不干不净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多么叫人厌恶呀!她先后曾和好几个青年“耍朋友”,但是,每一个,从别人介绍起到互相往来,再到分手,在她那女性的心灵上,从来不曾产生过可以称之为“爱情”的那样一种高尚、洁白的柔情;就是说,在一起,并不感到温暖,离开了,也不怎么思念。而且,永远有一种担心和互不信任的阴影笼罩在生活之中。有一个教师和她相好,曾因为怀疑她爱过别的男子,而和她分了手;有一个干部向她求爱,她发现那个人把年龄隐瞒了七八岁,而和他各奔前程。社会风气不好,男女之间恋爱,都得自个儿费尽心机从各方面去打听、刺探对方生活作风或道德品质上有无问题。似乎纯洁和忠贞成了稀罕之物,古往今来,那种激励人们去为理想奋斗的、同生死共患难的爱情生活,远远地离开人间。七姑娘在无聊和荒唐中浪费了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月,现在才真的感到悔恨的羞耻了!
沉睡在心中几个年头、几乎快要死亡了的爱情幼苗,今天因为与吴昌全的偶然重逢而苏醒了,抬起头来了,变得绿油油,清新可爱了。但是,这次重逢,事后留给七姑娘的,却是无限的惆怅。
她不是从吴昌全的言语,而是从他那默默注视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钟情男子的虔诚的爱恋、无穷无尽的相思与忠贞不渝的爱情。这个发现,使她震惊,使她感动,使她看到生活的光明面,使她自惭形秽。
如果说,爱情的力量在于使人变好,变得正直和勇敢,而不是使人变坏;那么,许家的七姑娘也许会从此变得好起来。
……
“汪、汪、汪……”一阵狗吠声响彻了空洞寂寞的许家院子。这声音听起来令人恐怖,毛骨悚然。七姑娘拉起被盖严严实实地把脑壳蒙起来,她十分厌恶地想:“真讨厌!这么黑风黑雨的夜晚,还往别人家里跑,咬死活该!”她钻在暖和的被窝里,懒得去看看是谁来了。
来人是郑百如。
这些天来,许家的人除了四姑娘外,都对郑百如和气起来了。许茂老汉和三姑娘夫妇甚至发觉:郑百如原来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但是,许家这条大黄狗却始终不欢迎这位身材适中、脸孔白净的客人。它和过去任何时候一样,凶猛地吠着,将他阻挡在院坝里,不让他越过这个界线,挨近正房的台阶。
郑百如赤手空拳地和黄狗周旋着。他慢慢退向一旁,绕着树丛,一步步朝四姐的小屋靠拢去。
郑百如是个赌棍!他把整个世界当做一个赌场,虽然他也是一个党员,但在他心目中,“入党”无非也是一种赌博。这就难怪,他同所有的赌徒一样,即使在赢钱的时候,也日夜担心着输出去,不知哪一天会输个精光!这种恐惧时时压迫着他,以致工作组进村以后,他几乎没有一个晚上是闭着眼睛睡的。虽然,这位青云直上的乱世英雄用尽心机,博得了小齐对他的信任,看来局面对他有利,但他仍然觉得头顶上仿佛悬着一块石头,随时都会落下来,把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砸得粉碎。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干的见不得人的事,实在太多了!虽然有的干得很秘密,可怎么能通通瞒过许秀云的眼睛?他并不怕那些鸡毛蒜皮的“问题”,惟有几件犯法的勾当,使他放心不下——比如,前年他落井下石,为了把下了台的金东水赶出葫芦坝,拔掉眼中钉,诡秘地放火烧掉老金的房子。这件事他确实干得干净利落,鬼都不知道。但不晓得他身上的哪一股神经在起作用,他总是疑心许秀云觉察了他的蛛丝马迹,使他忐忑不安。特别是,今天社员大会结束后回到家,灯影里闪出了他那位在公社工作的拜把兄弟,神色紧张地捅来个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消息:区上根据工作组长的建议,已经决定叫他郑百如进“学习班”。那人警告他“这一关你要顶过去哟!”
“这么快么?”郑百如皱紧了眉,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工作组组长颜少春和蔼、安详的面容。真没想到,那个泥塑观音似的女人竟这样狠!她不露声色的这一手,居然没让诡计多端的郑百如事前嗅出一点味道来。他不由得狠狠骂道:“这个婆娘好凶,搞老子的突然袭击哩!”
但郑百如毕竟不是个赌场新手。他很快地在心中检查了一下他预设的“防线”,发觉除了许秀云那里以外,他没有任何破绽。这几天来他紧张的活动,是有成效的,一场“复婚”的把戏,正演得很顺利,只要捂住许秀云的嘴巴,鬼也抓不住他的把柄,就不难渡过这一关了。
他越来越感到许秀云是个最大的威胁,那个冤家对头真要命!
“跟许秀云离婚,真他妈的鬼摸脑壳!要不,如今也不会把老子弄得这样担惊受怕!”在冒雨摸黑前往许家院子的路上,他这样诅咒自己。但他立即又想到严家沟那个女子上月里来催他结婚,说是她的肚子眼看一天天大起来了。想到这个,不由得更加烦躁起来。他又一次在心里掂了掂,单是这些生活作风问题,还治不了他什么罪,要紧的还是在四姑娘那里。
许家的黄狗好凶!郑百如且战且退,退到破小屋门口以后,黄狗就停止进攻了。郑百如一跳,窜到小屋门前,试着轻轻推了一下,发现是虚掩着的,便闪身进了屋,反手将门掩上。小屋里黑糊糊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七姑娘正蜷在被窝里,隐隐约约感到有人进了屋,摸到床面前来了,不由吓得发抖,喊都喊不出声来。
郑百如立即发觉床上有人,便咚地一声跪在床前,说道:“秀云!你睡了么?……秀云!四姐!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么?……我等你回话,等了这么多天。三姐不是给你说过了嘛,工作组齐同志也劝我们复婚呢!……秀云!从前都是我的不是,你别记着那些吧,从今以后,我们好好地过……”
七姑娘屏住呼吸,听见是郑百如的声音,她不那么怕了,但却十分为难:这么躺着不起来,不出声,他会老是把自己当做四姐;要起身吧,自己连衣服都没穿……郑百如继续说道:“我听说你这几天很难过,外面到处都在传起你和金东水……四姐!我相信你不会做出那些丑事来。……哎,就算一时糊涂吧,我也不怪你,不怪你们!……”
“天哪!这是什么意思呀!……”七姑娘简直惊呆了。“秀云,你原谅我这一回吧!我这儿给你跪着呢!……今晚上,你要不答应,我就跪着,再也不起来了。”
郑百如进屋之前,许茂老汉躺在自己床上,听到狗叫一阵又不叫了,他断定有人进了屋。但是,是谁呢?没有一点响动。有贼么?老汉知道老九不在屋里。为了打个“响声”以表示他的存在,便叫道:“老九,老九,是哪个来了呀”
声音微弱得很,简直不像是许茂老汉自己的声音。没有人回答。他只得爬起来,穿上棉袄,圾上鞋,摸根扁担拄着,一步一挨地走到堂屋门外,站在高高的阶沿上侦听着。
除了屋檐水滴答以外,老汉听不出有什么异样的声响。好一阵,忽然从四姑娘的小屋里传出一声惊呼:“哇!……这不是老七么!”
老汉大吃一惊,忙奔下院坝,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气,三步两步就跨到小屋门口去了。
原来郑百如的哀声求告,得不到半点回应,他便伸手到床上去抚摸。老七感到两只大手在被盖上摸来摸去,被吓得魂不附体,不由失声惊叫起来。
郑百如还在继续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许茂老汉气急败坏地堵在小屋门口。此刻,这个向来对女儿们管教很严格的老汉,听着那些响动,眼睛发黑,脚杆发软,只觉得天昏地转。屋里又突然响起老七的声音:“滚!滚出去!”
郑百如这才一下子听清了是七姑娘的声音,不由得愣了一下,站起身来。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许茂老汉嘶声叫道:“郑家的!你小子好恶哇!”郑百如还没有回过神来,棍子已经落到他背上了。
就在这个时候,四姑娘披头散发,浑身水湿,像个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小屋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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