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也敢同过去以康定为大本营的前辈们比高下了。出发前,他读过柯柏写的《金沙江:经中国内地赴藏东到缅甸考察记》;在巴黎自然博物馆看见过法国传教士苏里在康定地区采集的达7OOO号以上的植物标本;他读过法国人彭法乐出版的《穿越西藏》;阅读过柔克义发表的《从打箭炉到泽口(湄公河三角洲)》,这些富含成果的书籍,令他产生了对青藏高原发疯般的向往,他清楚地记得,出版《在藏东》的法国藏学家巴考拍着他的肩说:“去吧,小子,在那里,牙缝里塞住的肉末都是财富!”
每当他用手去翻每一页用汗水和智慧凝结的成果时,旅途的艰辛,盗匪的猖獗和语言上的障碍,全被将要填补大不列巅全书空白时的一种喜悦和*所替代,是他对事业的热爱和胆识去触摸散发着巨大魅力的藏区所获得的巨大的回报。他喜欢这里的大山大水甚至一草一木,喜欢这些蓬头垢面的“差巴”,那种淳朴给他带来了空前的震撼。在他的工作笔记的附页记下了自己专业外的一段随想,他写道:令人作呕的土司不过是芳香的酥油茶碗里的一个苍蝇,终究被遗弃。这个生活在三千四百米高原上的民族,注定演绎着人类生存历史上最动人的故事,他们代表着人类用自己的意志、体能向生命的极限处冲击。
就在鲁尼为这些“会说话的石头”感慨之时,远处隐约有人正朝着他们挥手,他拿起望远镜,看见距他们大约一公里处的山麓的小道上躺着一个人,从挥手人快速挥动手背的急切判断,对方很着急,“和正福,你过去看一下,询问挥手人是否需要帮助。”鲁尼吩咐。
14 朝圣启示录(5)
“是。”纳西人像山猫一样朝挥手人处奔去。与此同时,绒巴也拿着望远镜在瞭望。“鲁尼先生,你的助手快要跑到阿觉(朝圣者)那里了。”他说。
“你能肯定那是朝圣者吗?”鲁尼问。
“绝对是。”绒巴拿着望远镜向鲁尼肯定,说话时候嘴里含着一株干黄的草。
一会儿,和正福同那些人就把躺在地上的人用木棒捆扎的担架抬上来。人们迅速地围了上去,和正福气喘吁吁地说:“这个老人发烧已经两天了,刚才突然开始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翻白眼,两天来滴水不进。”鲁尼随即在急救包里取出一支镇静剂为老者注射,一刻钟后,老人不再抽搐,四个蓬头垢面的男人那无助的眼神中充满了对这群人的感激之意。一个岁数大一点的中年男人躬着腰,双手竖起拇指不停地对鲁尼说:“卡作,卡作。”鲁尼惊奇地发现这个连声致谢的男人黝黑的额头上有一个圆得发绿凸起的肉趼,肉茧占了额头大约四分之一的面积,这给鲁尼带来了极大的好奇,鲁尼指着他的额头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磕长头的时候磕起的,时间长了就成这个样子了。”
“我的天,没有数十年的积累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肉趼。”鲁尼指着自己的额头又问他:“这个肉趼有多长的时间了?”
“二十七年。”中年男人回答。
“哦,上帝。”鲁尼又问,“今晚你们也在这里宿营吗?”
中年男人肯定地点点头。
“他们是去拉萨的朝圣者,给他们一些糌粑和茶叶。”鲁尼听见绒巴在慈悲地吩咐手下,并向朝圣者祝福说:“菩萨会保佑你们的。”
朝圣者接收布施后连声道谢,抬着奄奄一息的老人,其中一个中年人抖了抖胸前的牛皮围裙上的尘土,双手套在像木屐一样的木板手套,继续了他三步一磕的伟大之旅。
鲁尼用照相机记下了这一场景,并想好了这幅照片的注释,《信仰的力量》。同时,一幅他在历史教科书上看见的犹太人大迁徙的油画在脑中浮出,其悲壮的场面犹如他们从画中走来一样,正好重叠在几位朝圣者的身上。
晚餐后,头上的乌云压得很低,凝固的空气犹如鲁尼的心情一样沉闷而压抑,他的心仍被五位朝圣者牵连着,这是一种没有友情、亲情、爱情的牵挂,是处于一个特定的环境中,人对同类命运的相关的思考和好奇,他望了望远处黑暗中的一堆篝火,产生一种想同朝圣者交谈的欲望,他带了一些药片,叫上和正福朝篝火方向走去。
看见鲁尼的到来,朝圣者目光友善但没有任何表示,他们正瞪大眼睛看着这位造访者要做什么。“尼撒得(晚上好)”,“尼撒得。”相互打过招乎后,鲁尼就不请自坐地盘腿同他们一样坐在篝火边,朝圣者都赤着脚,火堆旁烤着他们的康靴,每个人的面前都摆放了一个喝茶的木碗,碗边还残留着一些糌粑糊,他们刚用过餐。老人蜷缩在老羊皮袄里,眼睛安祥而警惕地看着鲁尼,嘴里传出微弱的“六字真经”。他送给中年人一些药片,然后掏出一页小纸片在上面画了一个太阳、月亮、一半太阳一半月亮的三个图形,告诉他,这个三个图形分别代表早中晚,药片分早中晚三次服下。篝火的火苗在凝固的空气中艰难地向上窜,接过药片的老大仍然连声致谢“卡作,卡作。”他好奇地看了看这些药片,然后右手伸进藏袍的襁褓里掏出一个小口袋,把药装好放了回去,满脸和善地看着鲁尼,等待他说些什么。
14 朝圣启示录(6)
朝圣者中,一个年纪大约十五岁的男孩光着右臂将两个木碗在烧茶的锅里舀了些茶水涮了涮倒掉后,手拿着碗倒扣着伸向火苗上顺时针地绕了三圈以示对来客的尊重,舀上茶水双手递给鲁尼和他的助手,鲁尼接过茶碗连声致谢,“哦呀,卡作。”由于他的致谢前面加了朝圣者熟悉的“哦呀”赢得了他们的好感,语言的相通增加了相互的亲切感。
“你们是一家人吗?”鲁尼打破了沉闷。
“哦呀,我是老大,他们是老二、老三、我的儿子,躺着的是我的阿爸。”额头上镶有圆形“肉趼”的老大平静地回答鲁尼的提问,右手握的小转经筒争分夺秒地转动不停。
“看你额头上的‘肉趼’表示你一定去过拉萨了。”鲁尼又问。
“没有,要是去了就功德圆满了。”老大带着一种渴望回答这一提问,“在我们住的地方有一个寺庙,都叫它‘小布达拉宫’,很多因病或什么的去不了拉萨的藏人,只要朝了‘小布达宫’就等于去了拉萨。”朝圣的大哥主动地与鲁尼聊上了。
“怎么叫等于去了拉萨呢?”
“原因是,在寺庙里同样有尊从尼泊尔迎请的佛主释迦牟尼十二岁的等身像,具备同样的法力。我二十七年前就围住这个寺庙磕长头,额头上这个你说的‘肉趼’就是佛赐给我的‘绿松石’。”说完他自豪地用手掌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这番解释使鲁尼的脸微微有些发烫,特别是朝圣者对‘肉趼’的美好解释令他自惭形秽,这是信仰者无怨无悔的见证。鲁尼感悟,地球上自然条件最严酷的青藏高原,如果人一旦失去信仰生命用什么去支撑?鲁尼不解地问:“如果就如你说的你的家乡犹如‘小布达宫’,那么不去拉萨也功德圆满了?”因为他觉得他的解释有些自相矛盾。
“我认为还是有区别的,去圣域拉萨是我父亲终身的愿望,如今我们变卖了家里所有的财产,就是要陪父亲去拉萨,了却我们的心愿。”
“你们卖了财产上路,那家里的女人和孩子如何生活?”鲁尼问到这里,朝圣者停顿了片刻,似乎有难言之隐,但很快回答了他:“我们的母亲很早就去逝了,去年我们那里遭受了几十年没有过的大雪灾,牲畜因为吃不到牧草死掉了,我妻子也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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