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你是女人,也非生于我们这样的家庭,你无法体会到家族责任对于一个长子来说是怎样的重要,”楚凤箫将我望住,平心静气地道,“我们楚氏家族十几代人都没能出过一个做官的,而我们这一支更是辈辈都是穷书生,殚精竭智也无法出仕,每每遭到旁支的耻笑。家父在族会上没少被人折辱,因此自从有了我们兄弟两个,便死活逼着我二人中必须有一个走仕途。
如今家里出了个知府大人,全族人都眼睁睁的看着,正直的那一部分人会一直盯着你,怕你做出什么给家族抹黑的事,心怀嫉妒的那一部分人也会一直盯着你,时刻想着揪你一个错处供人耻笑以平衡他们卑劣的心理——可想而知,我们家人都背负着怎样的压力,家父更是不会允许大哥的行止有半点偏差,落人笑柄不说,将来百年后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倘若大哥当真不顾一切地同你离去,先不说家父,单族里那一关就通不过,你可知宗族中自成体系的责罚往往比国法还要严苛?祖与宗在从古至今任何一朝都是最受尊重和保护的,宗族问责,只要不违国法,完全可以自行在内部处理!届时大哥轻则会被冠以不孝之名从楚氏一族中除名,重则甚至可以被处死!——一旦事情闹到了族里去,就不是家父说了能算的了,家父再不愿再不忍,也要听从族内的指令!
天儿你想想,我族内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时刻盯着我楚家一举一动,这样的事他们能不知道么?他们肯轻易放过么?纵使家父想瞒只怕也瞒不过去,大哥迟早要被送上宗族的审判台接受责罚,而那些宵小之辈怕是不整得我楚家人身败名裂一蹶不振是不会罢休的,等着大哥的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最重要的是……养不教,父之过,大哥违反了族规,家父也难逃责罚,族中会视罪人所犯之事轻重给予其家长相应的惩罚。大哥身为知府,不仅仅是代表了皇上,也代表了楚氏家族的颜面,为家族抹黑是相当严重的罪过,倘若大哥之罪当获十下杖责,那么家父便要获一下杖责,以此类推,大哥若被责杖五十、八十,以家父年迈之躯能承受几杖?
若家父因大哥之过而送了性命,大哥势必内疚终生甚至无颜立世——天儿,以你对大哥的了解,你认为他会让自己的亲生父亲落得那样的下场么?”楚凤箫一番话说毕,凝眸将我深深望住。
“所以……你的意思是,老爷他无论从哪方面来考虑,最终都不会选择我的,是么?”我有些恍惚,楚凤箫的话如同重锤般一下又一下地摧毁着我原以为牢不可破的信念。是我想得太过简单了,我知道楚龙吟身上背负的压力大,却没有料到这压力竟然大到如此地步,我实在是太天真,以为自己能为他分担一部分,可现在看来,我所能分担的几乎为零。
“天儿……”楚凤箫似是同情地看着我,“这件事错就错在……大哥是楚家的长子,又是知府,大哥虽不介意什么身份地位,但并不代表其他人也有他这样的认知。重外貌、重门第、重身价,世人不都是如此么?莫说我们这样还算富裕的家庭,就是普通百姓家娶媳嫁女也都是要先看对方的家世背景匹不匹配才下决定的不是么?何况大哥他是位知府,若娶个曾经做过下人的女子为妻,将来说出去非但家父颜面上无光,就是宗族里也会觉得被我们给抹了黑,家父又一向太过重视门当户对之说,所以……”
“门当户对……只要有钱就可以了是么?”我盯住楚凤箫,“二公子,你能不能帮忙想个办法使老太爷再迟一年让老爷成婚?一年并不算长,应该可以等得罢?!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会想法子挣钱的,我会想法子挣很多很多的钱,直到与你楚家‘门当户对’,到时老太爷便不会嫌弃我了罢?”
“天儿……”楚凤箫眸中神色复杂,半晌才接下去道,“只有一年的时间,你做什么才能挣得与曾家同样多的财产?何况老爷子要看的不仅仅只是财力,对方的家世背景和人脉根基才是最重要的,而你只有孤身一人,是……是绝不可能入得老爷子的眼的……”
没办法了吗?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骤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转身向着门外走。楚凤箫拉住我,有些担心地道:“天儿,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么……也许……继续做我的写字先生罢。”我恍惚地答着。
“天儿,你……决定要放弃了么?”他盯着我的眼睛问。
“放弃……怎么会……”我笑了,“老爷说了让我等着他,我就好好儿地等着他,我继续做我的写字先生,赚钱,生存,努力过得好,好好儿等着他,就这样。”
楚凤箫盯着我的眸子里忽地带上了恼意,狠狠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咬了牙向我道:“你这是何苦呢?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你还不能明白么?!大哥他不可能选择你,你等他又有什么用?除了苦自己你什么都得不到!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丫头!你这个——”
“你说的我都知道也都明白,”我平静地看着他,“只不过老爷既然说了让我等他,就绝不会让我白等,哪怕我最终等来的只是他的一句不会选择我的话,反正我是等定了。”
“你——你随便好了!所有的话都当我没说过,是我多管闲事,我吃饱了撑的!”楚凤箫气得微微发颤,转过身去不肯再看我。
“多谢二公子好意,我……走了。”我开门出去,听得耳后哗啦啦一声响,似是花瓶或茶壶一类的东西被摔碎在了地上。
子衿在门外表情阴鹜地立着,见我出来便狠狠地瞪过一眼来,我没有理他,直管离了这里回到庄氏母子的院子,将自己的衣物行李打点齐整,将一锭足值五两的银子压在枕头下,而后便在房内等庄夫人回来。
彼时庄夫人进得房来,我便请她坐下,诚恳地道:“伯母,我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不宜再在您这里叨扰下去,今日便准备离开,感谢的话说来太显虚伪,日后若有用得到我周天的地方,还望伯母不要嫌弃,尽管叫我便是。我知道您还介意庄先生与我此前的那件事,我既无法令您改变心意,在此也就不多说了,只求伯母能再给我些时间,也给庄先生些时间,眼下我有太多的事还需处理,请让我把这些事一一理清,然后我们再来商量这件事,可好?”
庄夫人一向是干脆利落的人,闻言也不多做犹豫,只将头一点,道:“伯母让秋水自绝以谢罪,并非是做给天儿你看的,而是要令我庄家之人做事问心无愧、坦荡于天地间罢了。早些晚些都不是重点,然而伯母也不允许秋水这么苟活于世太长时间,天儿只管去处理自己的事,但若一年内我母子见不到天儿你的面,伯母便默认天儿是万不肯同秋水成配了,伯母届时便让秋水自裁,这一点绝不改变。”
“我明白,就先这样说定罢。”我点头,起码已经为庄秋水争取了一年的时间,解决的办法可以慢慢想了。于是起身,拿上行李包袱,向着庄夫人深深行了一礼:“那么,就此告辞了,伯母保重,晚辈就不去向庄先生作别了。”
庄夫人知道我一个未嫁之身不好总住在她家,所以并没有阻拦我的离去,亲自将我送到了衙门外,直到我转出了巷子口才见她转身回去。
站在大路中央,望着来来往往陌生的人流,一股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穿越后在路边写字谋生的情形浮上眼来,这么久的时间过去,竟好似就发生在昨天一般,曾经经历过的人、曾经经历过的事都如南柯一梦,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不真实。
我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站在街边呆立了许久方才定下心来,选择了一个方向,慢慢地向前走去。花了大半天的功夫,挑了一处距府衙不远的民居租了下来,这是座二层高的阁楼,主人是位六十多岁的婆婆,夫家姓刘,守寡多年,膝下只有一女,嫁到了外地,所以这房子只有她一个人住。
刘婆婆住在一楼,我便租了她家的二楼临街的那一间屋,房间虽然不大却很干净,木制的楼板有些老旧,被褥却都是新做的,在透窗的阳光下散发着暖暖的味道。安置妥了行李,我又回了庄夫人那里一趟,告诉她我现在所住的地方,免得她有事找不到我。
从庄夫人处出来又去了府衙书房,楚凤箫却不在里面,幸好看门的小衙役认得我,我便进了书房给他留了张字条,写上我的住址,拜托他得了机会转告给楚龙吟。
回到新住处时天色已经擦黑,好歹吃了些东西,洗了个热水澡后就宽衣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我直奔了和锦堂,找那老板要了我这段时间与之合作应得的分红,竟也足有二三两银,说好了以后由我继续送字样儿到店里,继续领取分红。从和锦堂出来,我去买了文房四宝,之后就回到租住处,静下心来写字样儿。
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我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也没有改变他人命运的能力,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被动地等着一个难以预测的结果。然而无论结果怎样,生活总得继续,我也总要活下去,无法改变,就只好顺其自然。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节将近,家家户户都忙得不可开交。我极少出屋,字样儿一周一送,用不着天天往外跑,伙食也由刘婆婆全权打理,伙食费已经包括在了房租里,所以这些天来我基本上足不出户,每天只坐在窗边写字、喝茶、望着窗外发呆。外面的热闹无法感染我这冷清的房间,我的孤独也无法融进这仍感陌生的世界。
这一天早上,天色很不好,阴沉沉地似是闷着一场大雪,风格外的大,刮得窗扇子吱呀作响,我盘膝偎在床上,支了炕桌写字。写了四五篇,手有些冷,停下来握到嘴边呵气。外面隐隐约约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还伴着喜庆的唢呐和阵阵的炮声,渐渐地声音大起来,似是正向着这边走,人们的欢声笑语也逐渐清晰放大,听得小孩子们在高声喊着:“新娘子来啰!新娘子来啰!”
忍不住启开窗缝向外望,果见一队穿着红衣的迎新队伍吹吹打打地正从楼下经过,阵势很大,队伍从这一端一直延伸到另一端。我偏头往另一端看过去,见那远远地坐在高头大马上,身穿新郎袍,胸挂大红缎子扎的喜花,正向着这边缓缓走过来的人,却是楚龙吟。
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似是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子,碎成了千片万片,掉进了泥泞尘埃,被这穿着喜靴的一双双脚接踵踩过,狠狠践踏,肮脏不堪。
我从床上翻下地,光着脚冲下楼,一直冲到了大街上去。我被负责开路护行的、胸前同样别着喜花的衙役们拦在路旁,只好哆嗦着、直直地立在那里,拼命地瞪视着迎面行过来的骑在马上的楚龙吟。
楚龙吟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他并没有注意到我,我于是弯下腰去捡了颗石子狠狠冲着他扔过去,正丢在他的帽壳上,他偏了脸望过来,正与我对上目光,黑色的瞳孔顿时放大,一双修眉也皱了起来。
“楚龙吟!你说过让我等你的!你说过让我等你的!”我冲着他大吼,却因太过用力而撕裂了声带,声音变得尖锐而怪异,瞬间湮没在喜乐声炮声和周围百姓纷乱的哄声中。
他皱着眉看我,而后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便挪开了目光,依旧面无表情地望向前面,仿佛一具没了灵魂的人偶,慢慢地将那一身血红揉散在我的视线里。
看来,他已经做出了选择,诚如楚凤箫所言,他是不可能会选择我的,天平的这一端只有我一个人,而另一端,是他的整个家族和一城百姓,孰重孰轻,一眼分明。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吗,楚龙吟?我们就这样从此后形同陌路了吗,楚龙吟?我们……就这样将彼此遗忘了吗……楚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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