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底讲给色诺芬听时,没有讲普罗狄科如何讲赫拉克勒斯最终的选择,而是用“你应该与阿蕾特一起”的道德指令结束了故事。 卡吉娅和阿蕾特本来都不是女人的名字,而是专有道德名词:希腊文 的意思是“邪恶、淫荡”; 的意思是“美德、美好”。本来,就肉身的天然体质来说,这两个女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差别。经过苏格拉底的叙事,卡吉娅的身体向赫拉克勒斯期许的感官的适意、丰满和享受就成了“邪恶、淫荡”,阿蕾特的身体期许的辛劳、沉重和美好就成了“美德、美好”。 女人身体的伦理价值是男人的叙述构造出来的? 为什么同样是女性的身体,苏格拉底这个男人要通过叙事编织的言语织体来区分丰盈的轻逸和美好的沉重?苏格拉底算是欧洲的伦理思想之父。什么叫伦理问题?从苏格拉底复述的这则故事来看,伦理问题就是关于一个人的偶然生命的幸福以及如何获得幸福,关键词是:个人命运、幸福、德行(如何获得幸福的生活实践),都围绕着一个人如何处置自己的身体。 伦理就是一个人对自己身体在世的态度,伦理中的成文或不成文规例就是道德规范。世界上所有古老的道德规范都是男人按自身的意愿编织出来的。苏格拉底非常迷信天神,他把自己身体的幸福与神明联系在一起,看不起身体自在的感觉的幸福。于是,他就让卡吉娅和阿蕾特的身体变得在伦理价值上有了天壤之别。苏格拉底看到,当时的希腊社会对于幸福的理解各说不一,他想统一希腊人的幸福观。 一个人生命的幸福意味着不朽。所谓不朽,有两种意思。要么是说,我的身体感觉经历到的悲和欢(要小心,不一定只有欢)属于我,不朽的意思不是不死的,而是属我的;要么是说,我的身体感觉经历到的悲欢只是感觉而已,我的身体必须紧紧拉住神明的衣襟,沾染一些神明的光润才能不朽,不朽的意思在这里也不是不死的,而是美好的。所以,幸福的或者不朽的,不等于就是美好的。在苏格拉底的叙事中,阿蕾特对卡吉娅说: 你虽然是不朽的,然而却是被神明所弃绝的,是善良的人们所不齿的。一切声音中最美好的声音、赞美的声音,你听不到;一切景致中最美好的景致你也看不到,因为你从来没有看到自己做过什么美好的事情。 幸福还不是最高的伦理价值,美好才是。什么叫美好的生活?按阿蕾特的说法,当身体是灵魂的仆人时,生活就是美好的,只有灵魂才可能拉住神明的衣襟。卡吉娅只知道身体的感觉,不知道灵魂,所以不晓得美好的滋味。幸福也可以通过单纯身体的感官享乐获得,但美好的幸福只有通过身体成为灵魂的居所——因此身体会觉得沉重、艰辛——来获得。卡吉娅的“幸福”的别名之所以叫“邪恶”,就因为身体只为了身体的快乐,就好像苏格拉底的另一位学生柏拉图说的,为了艺术的艺术就是邪恶。 听苏格拉底讲“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故事的色诺芬本来想问:为了能体验到美好的生命,让身体承负灵魂而变得辛劳和沉重是否真有必要?“等待对美好事物发生欲望的耐心”是否必需?走向美好的生命时辰,为什么就“不能抄近路”?生命之路为什么不可以走得轻逸些? 老师苏格拉底既然没有进一步说,色诺芬便不敢多问。他只是觉得,苏格拉底最后的那句话语重心长:“你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对你当前的生活好好地加以考虑,那是值得的。” 苏格拉底尽管没有给自己的学生一道道德指令了事,而是让学生们“好好地加以考虑”,但他复述普罗狄科讲的故事时的讲法已经铺设了“你必须与阿蕾特一起生活”的伦理指示。 自有言语以来,男人们一直在以不同的叙事形式述说着相同的话题:关于男人自己的躯体及其与另一个或一些身体的种种纠缠。每一个“我在”的身体都诞生于偶然,我在的言说就是偶在之偶然的肉身性呢喃。言说是男人没有身体的躯壳渴慕女性大地般的身体时发出的嘘气,男人渴慕肉身的呢喃缭绕着女人的身体,以至于女人的身体以为那就是自身需要的气息。卡吉娅和阿蕾特说的那些话,看起来好像因为她们的身体感觉不同,其实是男人普罗狄科和苏格拉底用言语编织的自己对女人身体的伦理想象。女人的身体是亘古不变的男人想象的空间,男人的言语就像这空间的季候,一会儿潮湿,一会儿干燥。女人的身体为了适应男人言语的季候,必须时常变换衣服,不然就会产生病痛。 苏格拉底的叙事是他编织的伦理言语织体,这且不管。我关心的是,在面对这两位女人感到前所未有过的彷徨时,赫拉克勒斯究竟怎么办了。这两个女人是不同的“幸福”,赫拉克勒斯拿不定主意,究竟该在哪一个女人的身体上获得幸福,使自己的躯壳重新胀满,这可意味着选择该走哪一条人生路啊! 赫拉克勒斯最终选择了谁?其生命的结果又如何?  
托马斯的命运与两个女人的身体
赫拉克勒斯面对两个女人的身体期许,感觉自己彷徨在人生十字路口。苏格拉底的叙事掩盖了赫拉克勒斯的伦理困境近两千年。当时,色诺芬向苏格拉底刨根问底是不可能的,他还没有意识到人的不同的自然欲望有平等的权利。现代的启蒙运动以后,同样经过男人们的叙事,自然欲望有了平等的权利——比如,丹东通过妓女玛丽昂为卡吉娅的感觉正名,才可能有人——譬如说尼采——顶撞苏格拉底。 在苏格拉底那里,幸福是有区分的,一个是邪恶的幸福,一个是美德的幸福。在这两种幸福的身体情状中,肉身感觉是不同的。邪恶的幸福感觉是轻逸,美好的幸福感觉是沉重。身体感觉有差异,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苏格拉底犯的错误不在于区分不同的身体感觉,而在于建立了不平等的身体感觉秩序。所谓“邪恶的”与“美好的”谓词,就使卡吉娅和阿蕾特不同的身体感觉在伦理上不平等。自然欲望的自然权利的启蒙,就是要勾销这种身体感觉差异的不平等:无论什么样的身体感觉在伦理价值上都是平等的。 现代启蒙之后——不同的身体感觉平等以后,赫拉克勒斯的伦理困境是否没有了? 在启蒙后的现代气候中,昆德拉编织了与“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的故事相似的关于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的身体的故事:《笑忘书》中的卡瑞尔与伊娃和玛吉达,《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托马斯与萨宾娜和特丽莎。① 托马斯与萨宾娜和特丽莎的相逢与两千多年前普罗狄科讲述的赫拉克勒斯故事一模一样。可以断定,昆德拉想把普罗狄科讲过的故事接着讲下去。普罗狄科和苏格拉底都隐瞒了赫拉克勒斯最终的选择,我们不知道赫拉克勒斯如果选择了卡吉娅会怎么样,或者选择了阿蕾特会怎么样。昆德拉讲托马斯与萨宾娜和特丽莎的故事,差不多等于提出了色诺芬当时不敢向苏格拉底提出的问题。 让我们假设这样一种情况,在世界的某一地方,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曾经是自己身体一部分的伴侣。托马斯的另一半就是他梦见的年轻女子。问题在于,人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半。相反,有一个人用一个草篮把特丽莎送给了他。假如后来他又碰到了那位意味着自己的一半的女郎,那又怎么办呢?他更锺爱哪一位?来自草篮的女子,还是来自柏拉图假说的女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256页) 赫拉克勒斯当时面临的是同样的问题,色诺芬想问的也差不多是这类问题。问题是旧的,什么是新的?女人的肉身在男人的言语织体中被编织的方式。 特丽莎像阿蕾特一样自荐后,闯入托马斯的独处生活,把托马斯的心搅乱了,就像当年阿蕾特把赫拉克勒斯搞得心神不定。这倒不是因为托马斯在特丽莎说话之前已经挽住了萨宾娜向他先伸出的丰润的手臂,已经体感到自己的躯壳与萨宾娜的身体肌肤相融,而是因为特丽莎的出现泛起的美好涟漪把托马斯搞得魂不守舍,使他感觉到身体感觉还是有美好和无关美好的差别。在价值感觉启蒙之后的时代,托马斯重新面临那个让赫拉克勒斯伤脑筋的问题:“美好的”身体感觉是否在价值上高于无关美好的——已经不能说是“邪恶的”——身体感觉。 萨宾娜像卡吉娅那样许诺,不给托马斯带来生命的沉重感:生命是享受,而非辛劳和沉重。苏格拉底的叙事中隐含的道德指令是:“你应该与阿蕾特一起”。托马斯与特丽莎相逢后,昆德拉却让托马斯老问自己:“为什么非如此不可?”为什么一定要与特丽莎一起?托马斯与“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一样,仍然面临两个女人身体的差异:感觉的快乐与感觉的沉重。如果没有身体感觉的差异,托马斯就没有什么可彷徨的了,选择哪一个身体为自己的生命伴侣都可以。 这就是现代男人顶撞苏格拉底时提出的疑问。 什么叫生命的沉重?昆德拉的说法与苏格拉底的讲法差不多: 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3页) 在现代男人的言语织体中,身体沉重的含义没有变,改变了的是对轻逸的评价:什么叫轻逸?与萨宾娜一起(说与卡吉娅一起也一样),生命显得轻逸,有什么不可以?昆德拉让托马斯既选择了萨宾娜轻逸的丰润,又选择了特丽莎沉重的美好。 托马斯生命之路的结果如何?不仅现代男人有询问生命的幸福的权利,现代女人同样有这样的权利,因此也要关心,萨宾娜和特丽莎生命之路的结果如何?  
萨宾娜颠覆“美好”的幸福
托马斯在两个女人身体面前的彷徨与赫拉克勒斯的彷徨不一样,因为现代男人的言语季候变了。现代之后的季候是,女人的身体感觉已经没有邪恶与美好、淫荡与轻逸的价值不平等,只是感觉价值的不同而已。 在苏格拉底的叙事中,卡吉娅的身体为了感觉的感觉被判为邪恶、淫荡,在感觉价值的谱系上与阿蕾特的身体处于对立的低下位置。在昆德拉的叙事中,萨宾娜的身体与特丽莎的身体尽管仍然有差异,仍然与不同的幸福相关,但是,这些身体感觉或幸福的差异不再具有道德对立的含义,不再像邪恶与美好之类的对立听起来那么刺耳。两种身体感觉在价值上是平等的,如妓女玛丽昂在法国大革命中说的:鲜花也好、玩具也好、圣物也好,感觉都是一样的。这意思不是说,两种身体感觉真的没有什么差别,而是说,它们没有价值上的高低之别。 托马斯坦然地与萨宾娜一起玩各种性游戏,体感到卡吉娅向赫拉克勒斯许诺而赫拉克勒斯没有福分享受到的各种快乐滋味。可是,人们不能忘记,托马斯能坦然地挽住萨宾娜的丰润手臂,是经过一番艰辛的。卡吉娅必须先起身造反阿蕾特关于“美好”的言说,颠覆她“美好的”生活想象,才可能有托马斯的坦然。如果阿蕾特关于生命的“美好的”想象曾经是令人感动的——感动了男人和女人两千多年,那么,卡吉娅就必须颠覆这种感动。这是卡吉娅争取价值感觉上的平等必须展开的一场关乎自己身体感觉的生死存亡的斗争,昆德拉在托马斯的叙事中让萨宾娜完成了这一伟大的历史使命,让卡吉娅的身体感觉抵制阿蕾特的身体感觉在生命中的传统领导权。萨宾娜的身体成了感觉价值平等的担纲者,她好像是妓女玛丽昂的再生。在萨宾娜身上,卡吉娅-玛丽昂的身体感觉聚集为一种颠覆性的关于“媚俗作态”的理论。 所谓“媚俗作态”指传统道德中对一切崇高、美好的生命感觉的赞美,区分邪恶与善良,为美好而感动等等。颠覆这些赞美、区分和感动的话语方略一是重新命名——不再称为美德,而称为媚俗,二是用归谬法的皮鞭抽打——比如用昆德拉的说法,媚俗就是认为“大便是不道德的”。 媚俗就是对大便的绝对否定;媚俗就是制定人类生存中一个基本不能接受的范围,并拒斥来自它这个范围内的一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264页) 这个以大便为象征的人类生存中基本不能接受的价值范畴其实相当广泛,也相当具体、因人而异,因为是人的自然感觉的范畴。比如说,萨宾娜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自蔚时的亢奋,就不能说是不道德的。这是身体的自在感觉,为此感觉不自在,就是媚俗作态。抵制媚俗作态,意味着颠覆苏格拉底式的道德区分。在《笑忘书》中,昆德拉讲述过一个叫爱德维格的女孩子,她的身体感觉几乎就是妓女玛丽昂身体感觉的重复: 爱德维格拒绝某些烦人的习俗。譬如说她拒绝接受像光着脸是雅的,光着屁股就不雅这种观念。她不懂为什么从眼睛里流出来带咸味的水是高级的、富有诗意的,而从膀胱里排泄出来的却是讨人厌的。(《笑忘书》,262页) 从卡吉娅到妓女玛丽昂、再到萨宾娜的身体感觉,刻画出欧洲生活史上一种伦理诉求兴起的痕迹:感觉价值的无差异。在卡吉娅的时代,这种伦理感觉被她的敌人(苏格拉底一类的男人)取了个“邪恶”的绰号,而她的朋友则称为“幸福”。以后,卡吉娅的感觉诉求受到制度性的压制长达一千多年,到法国大革命的时代,这种伦理感觉的正当性才重新得到一些男人们的辩护——免不了有人要为此流血牺牲、人头落地。到了萨宾娜的时代,这种伦理诉求已经理直气壮了。 其实,阿蕾特并没有否定身体本身的幸福。阿蕾特和卡吉娅都不会赞同老子的说法:“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吾身是幸福的基础,幸福是我的身体偶然在世的生命值得享有的。幸福总是身体的幸福,没有身体,就不会有幸福这回事。卡吉娅与阿蕾特的对立是“太初有爱欲”与“太初有言”的对立,对她们俩来说,是不会有第三种可能的——比如庄子所说的:“泰初有无,无有无名”。身体是第一性的。问题只在于,是否必须让身体拉住神明的衣襟才算真实的幸福?感官的快乐为什么不能算是美好的时刻? 在昆德拉的叙事中,卡吉娅——在现代叫萨宾娜——的身体感觉的价值诉求在气势上占了上风。阿蕾特沉重的肉身感觉所谓美好的生命情感,被萨宾娜的媚俗论从根本上颠覆了。阿蕾特(美德)——在现代叫特丽莎——是年逾千祀的“美好”意识形态的化身,要颠覆它得花很大的力气。萨宾娜“一生都宣称媚俗是死敌”,但她也难免媚俗:当她看到一对老夫老妻和睦的生活,看到他们“幸福家庭的窗口向迷蒙暮色投照出光辉,她就不止一次地流出泪水”。 与众不同的是,萨宾娜能够马上嘲笑自己的泪水——可笑的泪水。 什么叫不媚俗?懂得一切所谓美好的感觉都是“美丽的谎言”。 一曲关于两个闪光窗口及其窗后幸福家庭生活的歌,憨傻而脆弱,不时从萨宾娜生命的深处飘出,汇入那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萨宾娜被这首歌打动,但并不对这种感情过于认真。她太知道了,这首歌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272页) 丧失或者唾弃对美好生命的感受能力,不再觉得生命中有任何东西令人感动,就是现代性自由伦理的品质之一,至于这品质是否高贵,就是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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