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剧队在万县工作了十天,六月下旬到重庆。大家希望在重庆能够大规模地展开工作,但工作刚开始就遇到了困难。经费底来源被窒息,而且从某一个上级机关传来了解散,或改组演剧队的消息。大家底情绪显着地沮丧了下来。奋斗没有结果,明确的命令也没有下来,在七月中旬,王颖、沈白静和另外的几个人辞去职务,离开了演剧队。接着由一个本来毫无关系的上级机关下来了改组的命令,并派来了新的领导者,在旧的负责人离队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哭了:现在他们明白,往昔的一切,是怎样的美好了。大家不同意这个改组,陆续地离开了演剧队。一部分人走到一个组织更大的剧团里去,其中有高韵和蒋纯祖。
这些青年们就是这样地分散了,以后他们要兴奋地追怀那些在长江沿岸的城镇里度过来的光荣的、美好的时日。这些青年们,带着火热的理论,从此开始经营他们底艰苦的生活了。他们不能知道在前面等待着他们的是什幺,在改组的命令下来以前,他们痛苦着开始了为个人底生活的斗争。
蒋纯祖坚信他无论如何要过一种自由的生活,无论如何要征服他底怕羞的、苦闷的性情和阴晦的生活观念。他已经明白了新的生活,他觉得这讨厌的一切是从旧的生活里带来的。他找到了各样的理由,相信自己能够在这个社会里单独地奋斗出来。在这种时候,他和高韵的爱情就增加了他底自信和勇气。
有一点是重要的,他有有钱的亲戚。这就造成了他底自信和勇气。爱情和金钱同样地使他有羞耻和苦闷,但他,相信了自由的生活,认为必须克服它们。做着爱情底和功名底梦,他就耽溺到浮华的幻想里去了。诱惑最先是轻轻地、温柔地、在阴晦的反抗旁边低语、飞翔、然后就强烈地、光明地、雄辩地站了起来,热烈地拥抱了他底俘虏。从武汉到重庆,蒋纯祖带着一种奇特的自觉替这些诱惑清除道路,他觉得,那些阴晦的、痛苦的内心反抗,是必须征服的。蒋纯祖不愿意成为弱者,不愿意是卑微的人:他认为,这些痛苦,这些颤栗,是弱者们所有的;这些弱者们,明白了自己底无力,抓住了任何一种人生教条,装出道德的相貌来。他认为所谓道德,是这些弱者们造成的,只有他们才需要。他认为他自己经验过这个:在加入演剧队以前,他有道学的思想,而他明白,这种道学的思想是由于软弱、自私、和嫉妒。演剧队里的新的生活证明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并非弱者。他乐于相信这个,他替浮华的梦想清除道路,他顽强地和他底弱者的一面斗争。于是,这一切,就把这个软弱的青年造成一个自私的、骄傲的人了。
他心里有猛烈的激情。他渴望壮大的生活;现在,对于他,浮华的梦想成了壮大的人生底美丽的诗歌。他心里的善良的、真实的一切都反对这个,但那个更猛烈,更华丽的力量征服了他。于是,像他底哥哥蒋少祖曾经做过的一样,他就毫无顾忌地向他底姐姐们索取金钱了。他向蒋秀菊借钱--他说是借钱;他向蒋淑珍要钱;他向蒋淑媛和蒋少祖婉转而严肃地申明他底财产的权利和他底生活计划。
七月底,蒋秀菊异常温存地寄来了四百块钱。她说,她喜欢这样做,假如在这样不幸的时代里,在姊妹们中间还要说借钱,她便要觉得痛心,接着蒋少祖和蒋淑珍寄了五百块钱来。王定和夫妇已经来重庆,王定和愿意替他谋一个职业,他推却了,愤怒的蒋淑媛给了他两百块钱。
蒋秀菊底钱使他忧伤。蒋少祖寄来的钱使他觉得苦恼;但他对哥哥决无歉疚。最后,蒋淑媛底钱使他羞耻而恼怒。他甚至于想写一封信向她声明,他并不是在讨饭。他好久不能忘记这种羞耻。
除了买了一点书报外,这些钱都浪费掉了。他花费得异常地迅速。在他新加入的那个戏团里,人们是自由地生活着的。在这个剧团里面,那种火热的理论的斗争是不复存在了,只是一种热烈的感情和兴味在统治着。艺术上面的自由的,个人的竞争成了主要的东西,有名的演员们底性格和琐事成了主要的东西;在这些下面,在这些男女们底动人的喧嚣下面,是人事上面的猛烈的角逐。
在这个遥远的后方,在这个昏沉的都市里,战争初期的那种热烈迅速地消失了:剧团底工作逐渐地商业化,在上海底天空里闪耀过的那些颗明星,逐渐地在重庆底天空里升了起来。曾经充塞着各个大城市的浮华的男女和他们底后代逐渐地变成了重庆底最优秀的市民;在那些喜欢装丑角的小报和晚报上,记述着他们底逐日增加的丰功伟业。于是,这些剧团,就成为这个浮华世界底动人的顶点了。那些戏剧运动里面的严肃的工作者们,在他们自身所配买起来的舞台底虹彩和照明里面失色了。伴着那些颗明星,那些掮客们就爬到最高的位置上去了。那些工作者们和那些剧作家们掀起了一些斗争,但更多的是放弃了一切,开始歌咏自己底劳绩和光荣,为和那些颗明星升得同样的高。
蒋纯祖进入剧团的时候,正是那些颗明星开始上升的时候。在中国这种上升,是被称为严肃的艺术工作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在从事严肃的艺术工作,并为这而斗争,剧团里的人们差不多全是优秀而有才干的。但有些演员们,演了几出戏,带着奇奇怪怪的色彩升到了社会名流的地位,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有些导演们和剧作家们,博得了重庆底优秀的市民们底掌声,就占领了一切报纸副刊,表扬起自己底功绩和艰苦来了。比较起舞台上的戏来,这个浮华的世界是更需要着这些男女们在下台以后所演的实实在在的戏曲的,所以这些男女们就兴奋地在各样的场所里表演了出来。
常常是,这个社会这样地观察这些人们,这些人们便也这样地观察自己。每一项职业里面的人们,都有着他们底特殊的敏感。好像医生们认为一切另外的人都是病人,或都是有生某种病的可能的人一样,剧团里面的人们,觉得一切另外的人都是观众,都是被教育者或鼓掌者。由于这种特殊的偏见或特殊的敏感,剧团里面的人们,特别是一些年轻的男女们,就无时不意识到自己们底地位。他们很少反抗这种地位。这种地位底职务是尽可能地迷人,尽可能地浪漫并且尽可能地享受。所以,在任何场所,这些男女们都带着舞台上的风姿;在任何场所,另外的人们都是观众。他们觉得这是最愉快的;虽然他们因这而有那幺多的痛苦。他们觉得这就是严肃的艺术工作。
特别因为这个时代的严肃的艺术理论的缘故,这些男女们更容易满足,更善于怜悯自己。往昔的优伶们底身世感伤,或一个平常的人底身世感伤,在这些男女们底身上和那种严肃的艺术观奇妙地混合了起来;同时严肃的艺术理论,为他们所模糊地知道着的那些易卜生和斯坦尼,就成了他们底虚荣心底美妙的点缀了。那些掮答们,装出批评家的样子来,大声地为这一切吹着进行曲。
在剧团里,多半是坦白的,天真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些少女们,她们并不喜欢什幺艺术理论或社会理论,她们只是热烈地爱好着剧团里面的那种动人的、愉快的空气。那些虚荣心,是包含在她们对于她们底友谊,爱情,工作等等的热诚的信奉和想像里。即使那些狡猾的、媚人的、在各种痛苦中变得伪善的明星们,也有着这种想像和信奉。在这个圈子里,特别是那些经验丰富,着眼于实际的利害的人们,有着最动人的感情:他们常常地表现出对人生,对艺术的无限的忠诚来。
蒋纯祖、高韵、和张正华在八月初进了这个剧团。蒋纯祖被剧团里面的热情的、自由的空气痛苦地迷惑了。像走进先前的那个演剧队一样,他对这一切怀着敬畏。到了他底内心被迫着向另外的方向发展开去的时候,他才开始反抗。那些火热的理论深藏在他底心里,到最后要以另外的样式爆发出来。逗留在这个剧团的全部的时间里,他除了他底逐渐变得痛苦的爱情以外什幺也不关心;在经常的失意、和跟着失意而来的内心的亢奋里,他沉浸到各种乐曲里面去,并且沉浸到枯燥的音乐理论里面去。他一直在糊涂地追求着他底自由的生活,他认为这个环境会给他这样的生活。这个环境像一切环境一样,压迫了真正的自由的生活,但因为逐渐深刻,逐渐痛苦的爱情的缘故,他不能清楚地看到他自己,并且不能清楚地看到这种压迫;因为只是这个环境才能给他以这样的爱情,而他又努力地相信着这样的爱情就是自由的生活的缘故,他不能批评这个环境。在这个环境里,他不能得到正直的发展,因此他没有一点点痛快。在爱情里,他不能得到一点点纯洁的快乐;但诱惑比快乐和痛苦更强。蒋纯祖,相信自由的、奔放的生活,竭力以这种观念来克服内心的反抗,迅速地堕到深渊里面去了。在这个深渊里,音乐是唯一的光明。他带着他底那种高傲虚荣,和悲凉的情绪在一切乐曲里面做着疯狂的追求。
张正华底处境则和他完全相反。张正华勤劳、负责、不喜欢什幺抽象的热情和理论,谦逊而善于交际。在那个剧队里,他走向那种理论,他批判蒋纯祖,主要的是他认为这是一种责任。他底心是和平的,甚至是温柔的,但有些愚钝。在这些圈子里所过的那些生活,使他有着一种伶俐的外表:在那些理论的责任卸去以后,他就有了另一种理论的责任,那就是人生和工作。他温和地、愉悦地表达他底这些平庸的理论,他是有着为这种圈子所特有的那种江湖风味的。蒋纯祖卑视他底每一句话,但他底诚恳的态度却使蒋纯祖悦服。在这种愚钝的伶俐里,他善于说教了。他底说教不妨碍任何人;特别是那些动人的女演员们,喜欢他底这种江湖风味。于是,没有多久,他就成为她们底最好的随从了。他高兴这样:显然他对自己很严肃,他觉得这一切是很严肃的。大家觉得蒋纯祖是讨厌的、阴沉的人,但大家觉得张正华是诚挚的、光明的人。于是张正华常常能在各种纠纷里发生调解的作用。张正华内心有和平了的满足:他充分地感觉到,他在这里生活,是最适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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