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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第1页)

二叔不提。

此一遭,常氏亦看出三春不肖到何等程度,真是担惊李福仁受到伤害。过了几日,惊魂已定,去看了三春的住处,衣服行李已经卷去,确实是出远门去了,不由心中又念想他。回家感叹道:“早知三春是真的出门干正事,合该将钱分一半给他做本,也省得闹出洋相!”李福仁听了这话不高兴了,道:“这畜生只差没砍死我,你还这么为他着想,莫非我还做错了?非得改日刀架到你脖子上,你才晓得他是没心肝的儿子?”常氏道:“莫这么说,兴许他也是出去想做事业,没得法子才想出这么一出,我料他是耍耍样子罢了,难不成真的拿刀砍你?我看不会的,但凡是人都不会!”李福仁无奈,叹道:“你是伤疤没好就忘了疼,他是心肝烂到底了你也看不出!”常氏道:“管他多坏,毕竟是我儿子,如今走了,还不让我念想?”对丈夫与儿子,常氏之偏颇可见一斑。不管如何,三春出去了无踪影,常氏的心虽然有所牵挂,但再也不用夹在丈夫和儿子中间左右为难了。

李福仁自觉体力消退,活也少干了,只剩下一半的田地仍舍不得扔掉,收的谷子够一家的口粮;山上就剩下种些红苕菜豆的地,又有几处茉莉花,不外乎夏天锄草施肥打虫,有时也帮常氏摘些花儿,自比往年要闲一些。无事便坐在后厅板凳上,也不思想,也不做甚,就呆呆坐着,然后睡意袭来,脑袋靠着墙上渐渐往一边歪去,地心引力将他的头缓缓地拉下来,拉下来,然后身子猛然一抖,便把自己惊醒,惊醒的瞬间还能听见自己的响鼻。同厝的人便跟他道:“阿伯,你老了。”他愕然道:“哦?!”

福寿春 20(4)

这一日,厝里来了一个化缘的和尚,穿着半旧皂色长袍,平底布鞋,却留着头发茬儿,腰板宽阔,甚有精神,初看像五十来岁,细看像六十来岁,若再观察他言语行止,银白发茬,也可看成是古稀之人。小孩子见着和尚,甚觉稀奇,便有两三个尾随他后面,叽叽喳喳。恰李福仁在厅凳上闲坐,那和尚见到,定定地看了片刻,道:“莫不是福仁哥?”李福仁张开嘴,道:“哦?我是哟,你是哪位呀?”和尚道:“我是长生,原来和你一起放牛的,你不记得了?”李福仁回想了一下,道:“哦,是你,都多少年不见了。有听说你是在做和尚,却没想到今日到这里来。”当下让长生坐长凳上,握了他的手,聊了起来。长生道:“原是在县里龙溪山的天王寺吃素的,住了五六年,那个寺里香火极旺,只是人员众多,大为复杂。去年想找个清静的小寺修行,寻到小岭仔上的慈圣寺,那庙不大,分上下堂,在上堂住下,倒是过得悠闲清净,如今要给大雄宝殿的诸佛重塑金身,便下来化缘了。村里经济好,做佛事的钱拿得甚是慷慨,化缘化得也好舒心!”李福仁道:“慈圣寺也算是增坂的村寺,你也算回了家了。”长生和尚道:“正是。你如今有几儿几女,晚景如何?”李福仁道:“我生有两女四男,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大儿、二儿也都娶了媳妇,生了儿女,三儿不孝,出外浪荡去了,又有细儿在给人看池,甚是孝顺,我们老两口跟二儿家合吃,生活平平淡淡的。只是有一样甚是愁人:没有一个儿子肯接了我地头的活儿。”长生和尚道:“甚好甚好,老来如此,已经不易了。”当下李福仁要留长生吃饭,长生道:“吃饭可以,我是吃百家饭的,倒也不客气。只是现在没到吃饭的点,我继续挨家化缘去,把正事做了,再回头上你这儿吃,咱们还要多多说话!”李福仁道:“也好,我只备你的饭等你。”当下长生和尚便到前厅,向各户人家化去,完毕,又从前厅出门外去。

同厝的妇人小孩见李福仁与一个陌生和尚如此相熟,颇为好奇,都问了起来。那李福仁嘴拙,只断断续续,众人问一个他便答一个,能说多长便是多长,竟然把二人的渊源也说了个七八分。原来那李福仁和长生和尚自小都是给地主放牛的,相交甚好。只是那时节极穷,两人常是半饿着肚子上山,小孩子家,喜欢边放牛边在山上挖东掘西地弄些野果野根吃,凡觉得上口的,都必拿嘴上尝去。一日,两人发现一种小果子甚是好吃,果儿比虫卵只大一倍,紫色,密密麻麻跟葡萄一样,一串串的,酸涩可人,只吃得舌头发麻,嘴唇嘴角的紫色跟涂了彩似的擦不掉。日暮,两人下了山,将牛归了圈,回到家来。那长生,只过了晚饭工夫便浑身无力,昏然躺下,再也不省人事。家人便知是吃野果中毒了,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没了气息,痛哭一场后,便将家里板壁上七倒八歪的几块木板取来,胡乱钉了薄薄的棺材,将他小身子放进去,连夜送到后山的坟堆坑里埋了。

那李福仁,情况也如出一辙,只是药性发作得慢些,也随其后渐渐地没了气息。李福仁他爹也要连夜将他处理了——依习俗,若是小孩子夭折,连夜埋了,不至于有饿鬼来吵的;又因穷人家死了人,做不起排场,简单迅速处理了为好——只是李福仁他娘甚是悲伤,边哭边道:“即便要埋,你让我再看他一夜,天明了再埋不迟。你个没出息的,也该去哪里寻块好板子来!”李福仁他爹便去寻找好木板,他娘就哭了一夜,挨到天亮——也是天不该绝,李福仁居然悠悠醒来,恍如睡了一觉。他娘抱着他哭叫道:“儿呀,你去阴间走一趟又回来了,是知道娘舍不得你吧!”又冲着他爹喊道:“快把那破板子扔了,我儿命捡回来了!”长生的父母听得李福仁复活了,听众人分析道:“那野果只是把人醉倒,并非把人药死!”便急急去后山,把长生挖了出来——那长生,也将将从那七孔八窍的破棺材里醒来。

后,长生的爹死了,长生的娘带了他改嫁到别村去了。长生长大成人,到六都一户人家家里上门,婚后,却住家不下,心乱如麻,便跑到附近寺庙里住,才得心静。后来被家人叫回来一次,还是住不下,又回到庙里——人说他身上是佛骨,吃素的命,勉强不来的。从此便做和尚,流转于大寺小庙。后来的情形,李福仁只是偶尔听得人说,所知甚少,有些情况还是李兆寿去六都说书时听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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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春 20(5)

长生和尚言出必践,到了中饭的点,准时转回来了。常氏已经备好饭菜,特意做了几个素的,李福仁便拉他入座。因有稀客来,雷荷花并儿女均不上桌,等客人吃完。长生和尚道:“莫客气,莫客气,一起来吃。”又将莲莲拉了过来,道:“坐和尚爷爷旁边。”莲莲格格格笑了——她已然懂得些世情,不知哪里冒出个和尚又叫爷爷的,颇感诙谐。常氏道:“既是如此,便不用客气,都上去吃吧。”雷荷花他们便也上桌了。常氏把新做的菜端上来,道:“因知你是吃素的,特意做了煎豆腐,那油也是菜油,将就着吃。”长生笑道:“不必拘泥素菜的,我是什么都吃,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一世都是佛祖收留了,便不用计较小节了。”果然吃起来十分大方,荤菜素菜全然不分,尽往嘴里放。又对李福仁道:“我早知这一遭下山准会遇见你,你我的命是相连相通,有渊源的。如今你身体可好?”李福仁道:“亦无大碍,体力稍差些,大力活干不动,又如今眼睛也模糊起来了——你进来不说名字我还认不得你。”长生道:“也是多年不见的缘故,许是有三四十年了。若是眼睛不好,我倒有一味偏方草药,改日带了给你,将它炖了猪肝吃,大有明目作用。我如今还好,每日清早起来在山涧呼吸吐纳,倒是耳清目明,慈圣寺那风水也是很好的。”常氏道:“如今寺庙里生活水平倒也不错,那进香的人送的东西也多,倒也是养老的好去处吧?”长生道:“说得有理,却也有龌龊,我如今接管了上堂,那下堂的尼姑们不满意,有人寻我解签,给我些钱,下堂尼姑都吹鼻子瞪眼的。又明令我,那元宝纸钱灰就归她们收集……”常氏问道:“元宝纸钱灰何用?”长生道:“元宝灰里有金箔,专有人来买了拿去沉淀出来,又能用来制元宝的。说白了,那寺庙也是个复杂世界,只是我自己心放开了,不忧不愁,不怒不恨,一心只为佛做事,才落个清净逍遥,无病无忧的。”说到这般境界,李福仁和常氏均只是一知半解,当下又闲聊些故人旧事,临了,李福仁道:“李兆寿家是在坂尾,一个三间小平台,你若过去化缘,可见见他。他说书走的地方也多,你的信息还是前些年他告诉我的。”长生和尚将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粒,饭饱,不做歇息便去化缘——确实是佛在心中,道:“我腿脚只怕比你好了许多。若有上山,可到我那里看看,清净的好去处。”李福仁答应了。长生和尚道别而去。

且说细春这一日回来,说了一件大事,引得众人踌躇不决。原来,他在池里跟安潘、秀文、安兵、华栋等商议,年底由大家出资,去邻县连江养蛏——因那里池租便宜,有赚头。几人中,又以安潘为大股,他前几年就开始私自养蛏了,自有本钱。其他的人参股,按出资多少给予股份。这一番生意经,常氏一时也拿不定主意:那细春手里就几个工资钱,平时回家又慷慨地贴了些做家用,哪有大钱做资本?必须得筹的。若筹了钱去,谁知道是赔是赚?村里养池的人,年年有亏得叫苦连天的,也有赚得笑眯眯的,没个准。远去外地养殖,常氏一个妇道人家,没做过大事的,又怎能晓得其中风险,所以不知该不该听细春的主意。问李福仁,李福仁更是连个态度也没有,道:“养个池,砸那么多的钱进去,是赢是输,我想起来就头疼,你莫问我——我一辈子只晓得老老实实干地头的活,其他的一概不知。”常氏道:“这老头,活这么大岁数却越来越没主意。”又对细春道:“要不然问问你哥哥,兴许他们能给你稳妥意见。”抽空上去问安春,安春回道:“我看没成数,你看我养池的钱是银行的,还没有赚头,若是自己出钱砸下去,运气不好的话泡沫都不起一个——更何况你到外县去养,跟那些嘴上无毛的小孩子去,哪有个准。”

常氏便将安春的意见传了回来,细春不服道:“他那养池算什么养,人家都说他只晓得在池里吃饭睡觉,管自己吃饱却不管鱼吃饱,每年的鱼都比他自己瘦。他养了几年,还是外行,暗地里被人笑话的,我可不像他。”又问二春,二春因事不关己,不置可否,道:“若有钱,便试试?”细春自己哪里有钱,说跟没说一样。只是细春干劲很足,一味想筹钱做的,道:“当初三哥胡乱做什么,你都能支持,给他百般筹钱,如今我做正事,却这般犹豫?!”——年轻后生,到了想做事业的年龄,血气很旺,不顾不管的;到了将来,阅历了人世,做事沉稳了,却没这个干劲了。 常氏寻思再做一场会来资助细春,便来前厅问妇女们可有意做会脚。有的道:“你不知道,村里的会多半都倒了,剩下的人都心惊惊的,只想早日标回去。如今要拉会脚,太难了。”常氏道:“我只听说会有倒的,却不曾想倒得这么厉害。”那安庆嫂提了桶——她养了五六头猪,来搜集泔水的——从外头进了前厅,听了道:“会倒得厉害是因为如今人变得厉害了,一个个烂了心肝的胆子大胃口,恨不得把天咬下来吃——祠堂坪的阿法媳妇,平日里细声细气,极像好女人家,你猜她参了多少场会?六场会,怕露馅,假借她姐妹姨妈的名字参与的,这个月这里标一场,下个月那里标一场。人们都奇怪,那阿法也只是刚结婚的后生人家,没什么大门路赚钱的,他媳妇却每日上街置办鸡鸭鱼肉,去过她家的人见她一桌子满当当的,每日都在过年。结果,六场会都标到手,带了老公孩子逃外边去了。猜她卷了多少钱,有人帮她数了,是十几万,想都不敢想的数目,她却细手细脚地吃了。我参的一场会就被她吃了的——你道如今的妇女坏不坏!”

福寿春 20(6)

常氏听了,哎哟哎哟地咋舌。阿法媳妇这事很多人都知道,惟常氏少出来闲叨,是不知的,不由惊道:“哎哟,那没有人去抓她回来呀!”安庆嫂把天井下泔水缸表面的稀水舀掉,底下有料的舀到桶里,回道:“谁能抓呀,谁又知道她躲哪里去了?自认倒霉吧,便是把她抓回来,钱让她吃了,也没处赔!”安伍媳妇在石槽上洗衣,道:“说到抓,确实没法,说出来倒也可笑。山头大细兵也是卷了会款逃的,还是会头呢,逃到县里单石碑市场摆摊,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被开车的阿坤抓住,叫他赔钱也无钱,抓他回来也抓不得,两人僵持在市场里,只不让大细兵走。僵得久了,阿坤尿急,只去厕所片刻,大细兵便溜了,哪里有什么法子能讨回钱的。”当下各妇人将自己的稀奇见闻都闲聊了,才晓得倒会是今年的形势:从邻县福安传染过来,县里的“日日会”资金大得可怕,多是流到赌场里,卷走几十万上百万的大有人在,自然乡村里数万的不足为奇。只因自古以来做会完全是靠熟人的诚信支撑,除此之外别无约束,到了这年头人心浮动,有了钱财什么都可以放在脑后,又怎么会不倒呢!

当下常氏放弃了做会筹钱的念头。又想借利钱给细春做本,去问高利贷李怀祖。恰李怀祖不在家,倒是李安秋的媳妇在门前水龙头洗菜,便问道:“妹子,你缘何住在这里?”李安秋媳妇道:“我公公老喝醉酒,骂人甚是难听,我们跟他合不来,便借住李怀祖家了。”常氏道:“可要租?”李安秋媳妇道:“这倒没有,要租,我们哪付得起!”常氏道:“李怀祖倒对你们好,原来向他要一间给三春住,硬是要我租金。”李安秋媳妇道:“说是没有租金,其实也有的,这厝里水电费全是我家来付——李怀祖他煮什么全用电锅,一个月恐怕要给他垫一二十块电费。我们已经垫不起了,安秋正在寻住处,要搬走的。”常氏道:“难怪,他算得精不会让人白占便宜的。可知道向他借钱利息是多少?”李安秋媳妇道:“这我倒是晓得一二,来这里找他的莫不是来借利钱的:五百以下的五厘,五百以上的一律三厘。”常氏道:“哎哟,这么高,可确定?”李安秋媳妇道:“我是看来借的人多了,才知道的。凡不是急着用钱的人,都不会用这么高的利钱。”当下常氏被利息吓倒,回家后将此事暂且搁下,另做打算。

功夫不负有心人,又知道细春姑父的单位里老师有利钱借,两厘的利,需要担保。原来这年头,都是手头上有些钱的人犯愁,吃银行的利息顶不上贬值,做会又风险太大,只好做些利钱保值。常氏便抻头去借了,姑父倒是明理,道:“借钱倒也容易,却不是由你老人家来借,你有什么偿还能力?须得叫细春来,写了字据,说了规矩,我才敢担保。”常氏道:“正是,我倒不知县里借钱是这规矩。”姑父道:“这样做有法律依据的,将来有个长短可以让法律解决,乡下人那种胡来的不成体统。”常氏便让细春自己来借。借了五千块钱,要把利头、担保、偿还细则一一写清楚,细春只读过小学,学的几个字早忘到爪哇岛去了,写了半天,只一张一张地将那纸撕去重写。姑父道:“不成不成,若是这样,便是写到天黑也写不完,我代你写了,一句一句你可要认清。”便替着写了,让细春签名,细春歪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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