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摔了。是大哥打过来说的,要伟强立刻回去。老太太的事比天大,斯楠知道轻重,萧淑淑只能先放人。一家三口,两辆车,斯楠跟老妈春梅开一辆殿后,倪伟强在前面,车开得像要飞起来。到医院,周琴、伟民、二琥和倪俊在,伟强一到地方就大发雷霆:“怎么回事?!才走几分钟?!”二琥上前劝:“老二,小点声,这儿不能喧哗。”老太太正在手术室抢救。伟强强压火气,看看大哥,也是愁眉不展,又看周琴,她两手托着,没了此前的从容和镇定。这事出在她身上,周琴的解释是,她在收拾东西,老太太在洗碗,水池边弄了水,踩在上面,一不小心滑了一跤。伟强可不接受这种解释,又是大吼:“怎么能让她洗碗!我妈不是你的玩具!”周琴委屈得哭了。
周琴在,春梅就不出现。哪怕她一万个关心老太太的状况,也必须硬起心肠来。小不忍则乱大谋。她让斯楠代为尽孝,随时汇报情况。斯楠道:“妈,我和淑淑!”春梅也喝:“什么时候了,以后再说!”
抢救还算顺利,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老人摔得不算重,轻微脑震荡,但人老了骨头脆,稍微一磕碰,就导致严重后果——老太太的右侧胯骨,粉碎性骨折。医生只是建议卧床休养。几个人站在手术室外头,面面相觑。都知道,人老了,骨头不长,一旦碎了就意味着瘫痪。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一直到老人离开人世,她都只能在床和轮椅上度过。老太太病房,几个人杵在那儿,伟强说:“都回去吧,我看着。”周琴将功补过心切,连忙说:“晚上我看着。”伟强回头大吼:“让你回去就回去!”周琴几乎快哭出来。二琥从中说和:“小周,回去吧,好好休息。”周琴走了。伟民和二琥站了一会儿,也带着倪俊离开。伟强今儿晚上要做孝子,他们不跟他抢。只有斯楠陪着老爸。两个人一言不发,并排坐在病床前,无望地看着床上躺着的老人。周琴走出医院,春梅在车里看到了。她这才下了车,往医院方向走。
病房门口,春梅站了几秒,还是走了进去。她的脚步很轻。走到伟强身后,他还没发现她。斯楠瞧见了,叫了一声妈。伟强转身见到春梅,连忙站起来。一家三口不知道说什么,但内心深处,都怀着一份愧疚。斯楠想,要是他不赌气出走,奶奶是不是就不会摔倒;伟强想,要是没让周琴来照顾老太太,耍那么多花头,是不是老妈就能幸免于难;春梅想,要是她不离婚,或者最起码她不搬走,是不是婆婆就不用受这种罪……可是,人生没有如果,“身负重伤”的老人瘫在床上,他们必须处理好一切。
“接下来,我照顾吧。”春梅轻声说重话。伟强饱含深情地望着前妻,当然不是爱情,是感激,此时此刻,这样的一个老妈,只有交到春梅手上,他是放心的。
一到家,关起门来,二琥就唉声叹气。伟民骂她:“人还没死呢!”二琥说:“真死了倒好!就怕这半死不活的,胯骨一断,就是瘫痪,照顾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工作量等于翻了好几番!”伟民不言声,他也意识到难度。二琥继续说:“每天得擦得洗,得给她翻身,一两小时就得翻一次,得给按摩,得推出去晒太阳,抬上床再抬下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搞不好就臭一家子……”伟民听不下去,干脆说:“要不咱俩也离了吧,离了你就不用伺候。”二琥反驳:“倪秃子,要不是我对你还有一点,”她比着手势,大拇指抠着小拇指甲盖,“就这么一丁点感情,我早抬腿走人了!”伟民反驳:“你不是对我有感情,你是对这房子这家产有感情。”二琥道:“把你人卖了都不值几斤猪肉钱!”转而又感叹,“哎呀,看看春梅,多好,老早把自己择出来,我跟你说人家就是不想蹚你们家这摊子浑水。”二琥伸手,伟民把指甲剪递给她,二琥一边剪脚指甲一边说:“这次的祸首,就是周琴,让她伺候去,一年伺候半年,不多吧。”伟民也骂:“她?她就是把妈当猴耍,一脸瞧不起人的样儿,她能真心伺候谁。”二琥揶揄:“你别说,老二喜欢。”伟民说:“老二有病?她把妈摔了他还喜欢?”
伟贞肚子太大,天冷,她出不了门。她担心老妈,只能一个劲给伟民打电话。当得知脱离危险,倪伟贞心稍微放了放。以后的困难以后再说。眼前好歹先渡过去,把年过完。挂了电话,伟贞提醒正阳娘:“以后碗,你别刷。”正阳娘说:“没事,我小心点。”伟贞着急:“让你别刷就别刷,离水远点,我妈的教训必须吸取,还有,洗澡别一个人去了,今冬就凑合在家洗洗,还有那防滑垫,对,回头我重买一个……”伟贞思维无限发散,觉得哪儿都是危险。正阳娘为安慰她,还说没事。伟贞毛了:“你比我妈还大呢!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你要是摔了,谁能伺候你?!”老母亲发窘,不吭声。伟贞这才意识到话说重了,听着有点像嫌老人是负担。伟贞连忙改口:“别多想,我也是怕了,这身边的老人,一个一个的……真不知道等我老了怎么办。”正阳娘豁达,笑道:“人的命,天管定。倒是你,肚子大成这样,老人送来,也没法照顾。”这的确是个难题。老妈躺床上,更要三家轮换,她情况特殊,不能照顾,都推给春梅?似乎不太合适。照顾瘫痪病人是个重体力活儿,正阳娘如此高龄,能照顾她这个孕妇已是奇迹,不可能再负担一名瘫痪的老太太。伟贞犯愁,得想办法。
倪俊回去把奶奶的情况跟红艳说了。红艳不住咋舌,说这都不是有钱或者买不买保险的问题了。倪俊说那是什么问题。“人的问题。”红艳严肃,“这个时候,有钱你都请不来人,这种瘫痪老人的活儿,护工都不肯接,男人不好伺候,得擦得洗,女人伺候不来,得搬得挪,光是给老人翻身,那都是重体力活,非得那种身强力壮跟男人似的女人,才能伺候奶奶。”倪俊顺着说:“所以啊,赶紧生孩子,万一有这天……”红艳忍不住打断他:“行啦,这不正生着呢?”又心疼地说:“你说咱这孩子,还没出生,就背负那么重的人生任务。”倪俊搂着红艳:“咱不也一样。”红艳惆怅,想换话题,于是指了指墙边靠着的旧家具:“怎么样,才九百九十九,明式的,特能盛货。”倪俊看了两眼,分辨不出好坏来,只说你喜欢就行。
过了没两天,红艳接到三姑伟贞的电话。三姑问,等老太太出院,轮值的时候,能不能请红艳妈代班两次。“三家轮,两次就够,等我出月子就成。”三姑言辞恳切。老实说,红艳不想让老妈接这个“活儿”,实在是麻烦事,她接老妈来是来享福的,伺候病人这事,庆芬已经做得够够的。可是在买房的事上,伟贞给过方便,刘红艳有点磨不开面子。她只好说得问问妈,不知她要不要回老家。伟贞没往下劝,只说等她消息。
红艳跟老妈联系,说明了情况,庆芬一直觉得亏欠倪家,这次有机会帮忙,何况总共只有两个月,她愿意伸把手。她没让女儿说,自己直接给伟贞打了个电话,说到时候送来就行。伟贞连忙道谢。
周琴又主动要求过两次,说要照顾老太太,都被伟强顶了回去。总而言之一句话,你不合适。周琴越是想补偿,伟强越是不给她机会——他不能拿老妈的命冒险,周琴还是太年轻,没有经验,这种伺候人的事,她有花架子,却总是做不到深处。跟过去女知青下乡种田一样,插个秧,那动作都跟电影演员似的。这样插出来的秧,是活不了的。
周琴很沮丧。一个意外,就让她和倪伟强,和倪家的关系变得一团糟,一个月好,一天不慎,功劳就全部抹平,你是罪人。周琴感觉她这辈子都没法跟伟强修复关系。冷静下来,周琴认识到的一点真相是,她和伟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志趣相投,都有点浪漫主义,都想着诗酒人生,可倪伟强比她先到了那个年龄。以前她觉得年龄不是问题,现在看,太是个问题,是大问题。她早听说斯楠留了级。那就等于,倪伟强正在面对的,是一塌糊涂的孩子,一塌糊涂的老人,别人觉得他成功、光鲜,但在他自己眼里,未尝不是千疮百孔、一塌糊涂。周琴怀疑连她自己也不过是倪伟强一塌糊涂的中年危机里的一个注脚、一种符号、一项角色。周琴耐着性子又说一遍:“我可以帮忙。”伟强头都不回:“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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