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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的黑牛(第1页)

冬库尔人多牛也多,每到傍晚赶牛挤奶时,我总是站在南来北往的牛群中一片茫然。真丢人,连班班都能认得自家的牛。

虽然家里的牛羊都有自家独有的记号:左耳一道缺口,右耳尖削掉一块(这记号真疼)……但随着牛羊渐渐长大,记号也长变形了。何况这些刀口又剪得极不整齐,有的只是剪掉了一点点耳朵尖,愈合后还是个完整的耳朵。有的却差点儿剪掉了整个耳朵,只留一小截耳朵茬。斯马胡力的手艺真差劲儿。

好在时间久了,渐渐地,不用看记号也能分辨出自家牛和别人家的牛了。区别在于:我家的牛好看,别人家的牛都难看死了。

具体哪里难看也说不清楚,总之别人家的牛一看就不顺眼:怎么眼睛那么斜呢?怎么角那么尖呢?

而且邻居家的牛特笨,他们的小牛和我家的小牛顶架,从来没赢过,于是就趁我家小牛被拴起来的时候才跑来顶,真没出息。

我家最漂亮的牛是那头白色黄斑的奶牛,相貌极温柔,眼睛大大的,额头正中央有浅褐色呈放射状的斑纹,头顶还有一撮长长的白毛。但可别被其外表蒙蔽了,它最可恶。它的宝宝和它长得一模一样,根本就是它的一个小号翻版,性格也同样大大地狡猾。这母子俩无恶不作,与我作对时配合得天衣无缝。

都说犯犟的人是“牛脾气”,牛的脾气真的很大,想硬牵着走根本不可能,只能耐心地诱赶。一般来说,人得站得稍后一些,一手持缰绳,一手拍打牛屁股,那样它才躲避着懵懂向前。然而这一招对小牛不奏效,越是赶它,它越是想方设法去往你不让去的地方。相比之下,羊真是太听话了,幸亏我家羊多牛少。

总之,这些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小家伙们,铁铸一般稳当当钉在草地上,梗着脖子与我相峙。我扯着绳子拼命地拽啊拽啊,双手抵着牛屁股推啊推啊,又打又骂,半天也没能挪几步。而小牛圈就在正前方十多米处,这十多米的距离让我百般无奈。

这时,站在高高的山顶上看着这一切的扎克拜妈妈大声喊道:“先赶大牛!先赶大牛!”

我连忙松开绳子去赶它的妈妈。果然,小牛立刻两眼发光跟了上来,接下来很容易地就被紧紧系在了牛圈里。嗯,策略很重要。

系小牛的时候,绳子还不能留得太长,只能刚够它左右摇头的。否则,牛妈妈一靠近,它头一低便啜到了奶水。

而且两头小牛决不能系得太近,之间的距离一定要远到它们没法顶架为止。真是的,角还没长硬就晓得打架了。

挤奶时,扎克拜妈妈总会先把小牛牵过去吮一会儿奶水然后再挤。挤的时候大牛乖乖站着不动,有时候也会回头看一眼,然后疑惑地走开几步。于是妈妈只好拎着奶桶边追边挤。

妈妈一边挤一边说:“这是阿勒玛罕的牛。”又指着旁边的小牛说:“这是沙吾列的牛犊。”

阿勒玛罕大姐一家没有进山,家里为数不多的羊由婆婆家代牧,三头牛则由我家代养。下山时完好无损地将牛以及牛在夏牧场上生产的小牛交还,再给一些胡尔图之类的奶制品,算是这头牛产的奶。其他的奶嘛,我们自己冲奶茶喝掉,做干酪素卖掉,算是代牧费。

小牛不但调皮,还很能自作聪明,明明不是自己的妈妈,也想凑过去喝几口奶。它先讨好地舔人家的后腿,舔得大牛舒舒服服的,一动不动。它舔着舔着,头一低,冷不丁含住了奶头。但这哪能行呢!大牛又不是笨蛋,一脚就把它踢开了。

不过这头黑色小牛真的很可怜,它的妈妈腿摔瘸了,在山那边一直回不来。于是其他小牛傍晚都有奶喝,就它没有,饿了两三天了。

这天,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扎克拜妈妈挤完奶,把黑色小牛牵到山谷底端的东面山脚下,拍打它的屁股,令它叫出声来。它一叫,山那边的大黑牛也忧伤急切地叫了起来,母子俩应和的哞叫声高一阵低一阵地回荡在森林里。妈妈也跟着“后!后!”地大声呼唤。于是渐渐地,大牛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离这边越来越近了。突然,它的头冒出了山顶,圆月下,两只弯弯的牛角剪影格外清晰。它冲这边遥遥相望,但再也无法更加接近了似的,叫得越发凄惨。小牛也悲伤地喊个不停。

妈妈非常忧虑,告诉我,这牛前几天在两座山外的山路上不知遇到什么事,腿一直瘸着。斯马胡力找了两天才在森林里找到它,伤势严重,行动吃力。这几天斯马胡力一直诱引它慢慢靠近家,好不容易才赶到山那边,却再也无法继续前进了。

我说:“都已经这么近了,把小牛赶过去让它吃奶啊。”

她说:“豁切!要是这次回不来的话,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猜大约是指外来的帮助远远赶不上自我力量的迸发。于是她继续用小黑牛诱惑着大黑牛。

第二天清晨,牛真的自己回来了!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静静地站在山脚下的草地中央。难以想象这漫长一夜的跋涉。

斯马胡力把牛的四蹄绑住,然后把它沉重地推翻在地(地皮都震动了一下,我觉得它一定摔得好痛)。他仔细地检查那条受伤的腿,一寸一寸地捏了又捏,似乎没有伤到骨头。他还掰开它的蹄缝看了又看,抠了又抠,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现,既没有扎进木刺,也没嵌进小石头,一道小伤口都没有。但他还是慎重地给它抹了药,药居然就是妈妈用来治胃病的“石头油”(产自深山的土药,貌似红糖的酥脆固体)泡出的水!另外还添加了什么药粉,我注意到泡出的水是极深的紫黑色,可能是高锰酸钾。

眼看就要搬家了,却出了这种事。这一次搬去的地方在后山边境线一带,一路上得走三天呢。可那头黑牛的脚一直不见好转,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形越发严重了,甚至站都站不稳了。

这么下去,大牛有可能活不了。而小牛还那么小,也不容易独自长大。它是一只游牧的小牛,远不如圈养易于生存。

隔天的早茶前,家人再一次把大牛捆住摔倒,又检查了一遍。斯马胡力还掰开蹄缝用小刀剔了又剔,还是什么也没发现。这倒罢了,反而多事地刨出来好几道伤口,沾得满刀子血。后来妈妈不知用什么粉末(烤焦的骨头渣?)调和了黄油,形成淡雪青色的膏状物,厚厚的抹进蹄缝里,又将抹涂羊肛门的“除螨灵”浇了上去……奇怪的治疗方法。然后又见她把昨晚喝剩的蒲公英汤(妈妈用来治胃疼的土方子)浇上去,把一把煮过的蒲公英草也统统塞进蹄缝,又浇了一遍盐水,又把剩下的一点儿“石头油”水也浇了上去……总之,只要是药全都用上,这才叫“病急乱投医”。

最后,斯马胡力用几块布把蹄子缠裹起来。蹄缝本来非常狭窄,被塞进去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害得那只蹄子被撑得老大的,加之新刮出的伤口,可能更疼了……可怜的黑牛,请原谅大家吧,大家是在尽一切可能来拯救你啊。

我总觉得蹄子本身没事,是腿骨撞伤了,或者是肌肉或筋拉伤了。

到第三天下午,斯马胡力要再给黑牛敷一次“药”,就又一次把牛捆住,粗暴地推倒在地。我估计人家本来正在好转中,这么一次又一次地摔啊摔啊,硬是给摔得新伤不断,旧病难愈。

还是我外婆那个说法,牲畜最可怜之处是不会说话,有什么病什么疼的,永远无法让人知道,只能自己孤独地忍受。

在离开冬库尔前的最后的日子里,黑牛的病情一直牵扯着大家的心,所有人为之忧虑不已。扎克拜妈妈还把干馕用剩奶茶泡开,再拌上盐粒单独给它开小灶。可它却记挂着群山深处鲜美多汁的丰厚青草,边啃草边用另外三条腿(幸好牛有四条腿)慢慢挪动,渐行渐远,不知不觉又离开了家,两天都没回来。

想象圆月的夜晚,脚疼难忍的大黑牛慢慢挪到一处山脚下的岩石边,就再也不能前进了。它只好斜卧在岩石下,心里惦记着宝宝,乳房胀得难受,想着家里盛放着鲜美盐粒的盐槽,睁着眼睛期待天亮。它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它不知疾病意味着什么。它耐心地忍受着疼痛和思念,却并不害怕死亡。

大黑牛终于没能跟我们继续走下去,它越发虚弱了。出发前我们把它寄养在夏天长居冬库尔不再搬家的邻居家,小黑牛也随母亲留了下来。

扎克拜妈妈悲观地说:“活不成了,两个都会死的。”

无论如何,它死前的时光仍宁静如故。只要还活着,它每天仍挣扎着出去寻觅最鲜美的嫩草,然后努力跋涉回家,背对着自己的宝宝,让女主人把今天产生的奶汁干干净净挤去。

还有一只黑白花小羊羔的母亲也在那几天病倒了,很快死去。但小花羊还不知道这件事,只要羊圈围栏一打开,它就跟着其他小羊激动地冲向大羊群,急切地穿梭其中,东找西找。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仍没能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仍心怀巨大的希望,继续四处找。

若那时,它的母亲突然出现在眼前,该会带来多大的惊喜啊!简直是世间最大的欢乐。小羊一定会冲上去大喊:“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么久都不理我!”

小花羊还小,我们尝试着喂它喝牛奶,却喝得很少。扎克拜妈妈像喂黑牛那样,把馕捏碎了拌上盐粒,它才试着吃一点儿,吃得极慢,喂了好长好长时间才吃掉妈妈手心里的一小撮。它毕竟太小了。

而那些失去孩子的羊妈妈呢?不知道一只羊的记忆能维持几天,不知道几天后它才能忘记自己曾有过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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