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上,沈璁很清楚,无论裴筱说什么,他都不可以让对方留在自己身边;但无论他多少次推开裴筱,对方都会坚持不懈地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
每当他脚下不稳,裴筱就会跟上前来将人扶住;他把裴筱推开,裴筱也不生气,还会顺从地退开两步,然后继续跟在他身后。
这一幕像极了他们刚认识的那一晚,当时他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扶着裴筱,走过那一段雨中的夜路。
只是眼前,两人的身份忽然掉了个个。
沈璁想快走几步甩开裴筱,但身体状况已经不太允许。
持续的高热之下,他喉咙好像着起了火一般,每一次咳嗽都会带来一阵剧痛,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因为怀疑自己可能身染天花,也是为了避免人多眼杂,身份暴露,他刻意躲开了街上人群相对聚集的地方,尽量挑一些不起眼的小路走。
上海冬日空荡荡的街巷里,穿堂的小风嗖嗖地刮过身上单薄的衬衣,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头顶刺眼的阳光明明还烤着,晃得他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终于,在一条无人的街道上,他扶着身旁的矮墙,感觉自己真的走不动了。
裴筱见状,和之前一样很快上前,想要将人扶住;沈璁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还是跟之前一样,把人推开。
接着,他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即使在非租界区,空袭也不可能覆盖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至少在眼前这条路上,建筑物都还完整地保持着,只是因为无边蔓延的恐慌气氛,所到之处,基本都已经十室九空。
但这多少也算有点好处,至少满大街随便一个地方都可以轻松落脚。
当沈璁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就躺在一家临街的小店里。
店铺的面积不大,约莫只有十来个平方,透过窗帘的缝隙能隐约看到些外面的街景,应该就在他刚才晕倒时那段矮墙的附近;毕竟,以他跟裴筱的体型差,对方也不太可能将完全昏死过去的他搬到太远的地方去。
他缓缓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彻底苏醒过来后才发现,之前那种全身发冷,忍不住打寒噤的感觉基本已经消失了。
外面的天还亮着,他以为自己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这才缓过了口气;但抬起手臂揉了揉眼睛后,他瞧见,原来是自己身上盖了件衣服——
是之前裴筱身上那件呢子大衣。
裴筱的衣服在自己身上,可他醒来这么久,却没有听到一丁点动静。
他吓得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正好对着店铺大门,瞧见上的锁头已经被敲掉了,看来是之前有人破门而入;他不知道是不是裴筱做的,但被破坏的大门背后,有人把店里的柜台推了过去,抵住了门口——
这一定是裴筱。
大门被人从里面抵死,那裴筱就应该是还在的。
可人呢?
沈璁一个翻身跳下了“床”,身后突然发出“当啷”一声巨响。
原来,他之前睡着的地方,是架在板凳上的一块门板,因为刚才他动作太大,才被带到了地上。
可大门明明好好的,门板是从哪里来的?
沈璁愣了两秒,然后迅速回身,果然看见身后一道连接前店和后院的小木门被拆了下来,只剩下一张老旧粗棉布帘子,松松垮垮地挂着挡风。
难道裴筱是从后门离开的?
在他拔腿就要出去找人的时候,帘子中间的开缝里伸出几根纤细白皙的手指,一把掀开了帘子。
“醒了?!”
听到店里的动静,裴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两只手一左一右地端着两个土瓷碗,一脸惊喜地看见呆立在原地的沈璁。
他习惯性地两步上前,但似乎想起了一路上沈璁推开自己的动作,他又很快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退开两步。
“你……”他看着掉在地上的门板,小声道:“干嘛不好好躺着……”
“我……”
沈璁张了张嘴,却一时语塞。
昔日上海“活阎王”的眼底,大多数时候都伪装着充满涵养的斯文笑意,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丝稳操胜券的自信,甚至狂妄,或是杀伐果决的狠戾。
但他很少像现在这样,眼神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裴筱看着这样难得“失态”的沈璁,低头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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