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头的骑士过来,这人三十多岁,瘦脸高颧,细长的双目挤向额头,一脸天生怒相。他听到王妃叫出他的名字,只得上前拱手道:“公务在身,不能施以全礼,还请王妃恕罪。”
唐姬肃礼道:“妾刚祭扫弘农王祠回返,不知竟冲撞了将军行伍。”
邓展平日连皇室都不大放在眼里,更不会在意这个王妃,不过毕竟尊卑有别,她如今先让了一步,邓展也不好继续摆出跋扈的姿态。他扫了一眼鸾车上的车夫与小黄门,抱拳一晃:“是邓某唐突了。只因有司空府征辟的官员在半路遇着贼害,我们接了当地行文,前往接应,不敢耽误。”
唐姬心里了如明镜,知道杨俊遇袭的消息终于传入许都了,便颔首道:“既然如此,还是救人要紧。将军先请。”她吩咐车夫把马车倒出门洞,闪在一旁。邓展率领那一批骑兵匆匆离去。
刘平从始至终都低着头,可邓展临走前那看似随意的一瞥,却让他冷汗肆流,后背一阵冰凉。他当过猎人,那种视线,是属于极度危险的肉食动物。唐姬小声道:“他是曹纯麾下的骑部曲将,隶属虎豹骑,武艺非比寻常。”
邓展的队伍完全离开以后,鸾车才继续进城。所幸接下来的路上,没有人再为难他们。
许都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军事要塞,身披甲胄的士兵随处可见。青色的城墙很是高大,宽阔街道两旁开张的店铺却很少,房屋之间的空地搁满了守城器械和柴薪,仿佛敌人随时都会攻城。宵禁即将开始,行人行色匆匆,很少驻足停留。
比起雒阳与长安的规模,许都的皇城要小许多,简单地分成三层结构,方圆不过三里,禁中更是只有一里见方,十分寒酸。按照曹司空的意思,如今国家艰难,天子应厉行节俭,以为群臣表率,等到天下靖平,还都故城的时候再修葺不迟。
鸾车沿着朱雀大道一路走到内城宫门,唐姬对车夫道:“我要先去觐见陛下,再回去休息。”于是马车转了个弯,直奔皇城而去。宫门司马看到唐姬的车这么晚还要入禁中,都有些诧异。不过唐姬说是去见伏后,又出示了竹籍,司马略一查问,也便放行了。
入宫之后,一路冷冷清清,四周无灯无火,只有一队卫兵靠在殿门懒散地闲聊。唐姬轻声喟叹道:“纵然是少帝之时,宿卫也未曾轻疏到这种地步。”
省内乃是君王平居燕处之地,如果是汉室威仪还在的时候,别说一个王妃,就是当朝重臣,乘夜入宫也是极困难的事,非诏不能出入。如今天子寄人篱下,所居之处又只是临时改建的小宫城,从上到下都因陋就简,全没了当年庄重。
唐姬的鸾车一直开到禁中掖门前,一个老迈的中黄门等候在那里。唐姬跳下车问道:“张宇,陛下可曾安歇了么?”那个被叫做张宇的老宦官垂手道:“皇后刚伺候陛下服过药,如今还算安稳。”唐姬双肩微垂,像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老宦官道:“陛下说想向您问询祭兄之事,只是行动不便,特许您入寝殿问安。”
“那可太好了,我给陛下采了一些祠堂旁生长的夜息香,回头熏熏殿内,能治失眠。”唐姬一指刘平,刘平早在手里捧着几封散发着清香的植物枝叶。
宫中用度一向短绌,当初在雒阳时,甚至三公九卿都要自己去寻找吃食。即便现在到了许都,宫中诸人还是要时常出去采集,才能勉堪周济日用。王妃拜访皇后时带草药,听来心酸,可也实属平常之事。
刘平心中暗想,听起来他这位皇帝兄弟最近在染病。唐姬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跟上。
刘平跟着唐姬和老宦官,亦步亦趋。省中极小,很快两人便走到寝殿前。只见殿内尚有灯火摇曳,门口候着几个小宦官与侍女。张宇想拦住刘平,不料唐姬身子略侧,刚好挡住他的视线,刘平一脚便踏入殿门。
张宇眉头一皱,大喝道:“大胆!你是哪家的黄门,怎么如此不懂规矩!”刘平有些惊慌,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殿内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是我那唐姐姐么?快进来罢。”女声稚嫩,却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唐姬道:“听闻陛下龙体欠安,我特意带来一些草药。”女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你的小黄门一起呈进来吧。张宇,你不必在这里值夜了。”
老宦官闻言,涨红了脸,诺诺退开,还不忘狠狠瞪了刘平一眼,嘟囔了一句:“宫里的规矩,全乱了。”
唐姬和怀抱草药的刘平一进寝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刘平皱了皱眉头,把那一捆夜息香搁到香炉旁,把腰直了起来。这一路上他为了防止别人看到他的容貌,一直佝偻着身子,弄得腰酸背疼。
这寝殿陈设颇为朴素,细梁低檐,素纱薄板,尚不及寻常郡守之家。一张漆成黑色的枣木案几,上面搁着一盏铜制的鹤嘴油灯和笔墨竹简;一个书架上放着为数不多的几本卷帙。一扇绘有龙凤的亮漆竹屏风立在当中,将整个房间隔成了两半,算是这殿中——也许称之为屋中更为恰当——最为贵重之物。屏风的另外一侧,烛光闪闪,似有人影闪动。
转过屏风,最先进入刘平视线的,是一个跪在床边的女人。这个女人看起来比唐姬要年轻得多,拥有一双妩媚而充满活力的大眼睛,瞳孔极黑极亮,尖颌圆额,云鬓高挽。一支金色步摇斜插在发髻中,看似信手为之,却衬得她那张未施粉黛的玉容艳光四射。她仅仅只是安静地跪坐在那里,就已经给人以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这位,大概就是皇后伏寿吧,刘平心想,同时心脏怦怦直跳。这女人无须言语,只那两道淡淡的娥眉略抬半分,那与生俱来的艳丽便会让人窒息。刘平勉强把视线从伏后身上挪开,转移到她身旁的床上。
床头搁着一碗满满的黑褐色药汁,还热气腾腾。一双纤细素手搭在锦被之上,锦被里正熟睡着一人。
刘平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真的是太像了。
虽然杨彪和唐姬都曾有过类似的感叹,但当刘平自己亲眼看到这位传说中的天子、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孪生兄弟时,仍旧忍不住瞠目结舌。
两个人同样的眉眼,同样的脸型,就连略微左斜的嘴唇和那两撇吊起的眉毛都毫无二致,简直像是在照着一面铜镜。
可若是仔细观察,两者还是有所不同。躺在床上的刘协更显得清瘦些,脸颊两侧深深地凹下去,苍白而枯槁,弱不禁风。刘平是在河内山野里长大的,皮肤粗粝,却洋溢着健康的活力。
伏后望着身穿宦官服的刘平,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时间竟失了神。只有刘协依然沉睡着,似乎没觉察到屋子里多出两个人来。
“他是我的兄弟,我的同胞兄弟!”
刘平在心里默念,感觉到鲜血在体内沸腾,来自于血缘的神秘联系在跃动着。这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杨俊之子的身份,忘记了过去十八年来在温县的生活,忘记了过去一天一夜所经历的折磨。血脉的呼唤告诉他,世界上与他最为亲近的人,就是眼前这位瘦弱的汉室天子。
他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向前走了两步,开口道:“……皇兄。”
伏后俯下身子,白皙的脖颈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她用光滑细腻的食指抚摸着天子的额头,把两片嘴唇凑到他的耳旁,轻声道:“陛下,您的兄弟来了,他和您真的生得一模一样。”刘协浑然未觉,依旧沉睡着,似是疲惫之极。伏后抚过他的脸颊,眼神里充满爱怜。
唐姬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她趋身过去一看,不由得低声惊呼。伏后的眼神充满哀伤,证实了她的猜想。见到她们这种反应,刘平骤然觉得心脏一紧,回想起刘协那铅灰色的面孔,一股可怕的预感笼罩了他全身。
伏后为刘协殷勤地掖了掖被角,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双手,用低沉而哀伤的声音对着两个人说道:“你们来晚了……陛下在今天清晨,已然龙驭宾天。”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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