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我的那位曾祖母,却固执地摇摇头,眼泪洒了大骨头一脸,她的身体里,装满着悲伤与痛苦,怎么还能装得下其他的东西呢?
大骨头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时候,他的两个弟弟小尾巴和长胡须也正面临一场严峻的生死抉择。
秦麻子将斜眼的父亲烤熟了,坐在笼子面前,一边啜着老酒,一边撕扯着老鼠肉往嘴巴里塞。也许是烤得太干了,或者斜眼的父亲的肉太老了,秦麻子咀嚼得很费力气。在笼子里,搁着两只碟子,一只碟子里面是一撮药粉,一个碟子里面是乌黑色的人肝。
你们吃啊,吃什么都行,自己选吧!秦麻子指了指笼子里的那个小碟子,说,一个里面是毒药,吃了就马上死,一个里面是人肝,吃了你们不仅可以填饱肚子,我还可以继续让你们活下去!
小尾巴和长胡须已经极度衰弱了,这么些天里,因为惊吓,因为恐惧,因为饥饿和干渴,他们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不过此刻,他们却显得非常平静,彼此对视了一眼,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两个碟子边,——秦麻子停住了咀嚼,他抻着脑袋,紧张地看着笼子里面,小尾巴一点也没有犹豫,伸出舌头,在那碟药粉里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然后折转身子,慢慢躺下,长胡须也伸出舌头,在药粉里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回头在小尾巴身边安静地躺下。
秦麻子惊呆了,等醒悟过来,两只老鼠已经鼻孔流血,微微睁开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光泽,他们死了。
死了!妈的!你们怎么要死呢?!秦麻子大手一挥,将笼子扫得老远,掉在地上。那两个碟子从缝隙里钻出来,在地上打着圈儿,哐啷直响。
秦麻子埋着脑袋,显得异常颓然。
5、
我的祖父和秦麻子的孩子,同时出生在一个黑夜里。
曾祖母生下我祖父的时候就死去了,是我祖父的哭泣声,将我的曾祖父从死亡边缘唤回来的。
看着已经冰凉了的妻子的身体,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我的曾祖父显得悲愤交加,却束手无策。
——失去爱人的悲痛,我是有过深切的体味的,那真叫肝胆欲裂,生死不能。
我的曾祖父从我祖父的哭泣声里,找到了继续活下去的那份坚强。他艰难地吞食了些“鲶”。“鲶”因为死去的时间太长,早就有些变味了,但是他却浑然不觉。等慢慢恢复了一点体力,他用他尖利的牙齿,咬开了“鲶”的头颅,露出里面白花花的脑髓来,然后一点一点喂进我祖父的嘴巴里。
到了傍晚,一只刚刚死去孩子不久的老鼠母亲进入了这个弥漫着悲伤气息的洞穴,她是专门来哺乳我的祖父的。我曾祖父的故事流传了整个秦村,甚至更远,所有在这场浩劫中依然幸存着的老鼠,都为我的曾祖父一家遭遇的命运感到难过,当听说我的祖父出生过后母亲就死了,现在正面临着因为饥饿带来的死亡时,这只老鼠母亲毫不犹豫地赶了过来。她的命运同样悲惨,先是丈夫被一只流浪猫捕杀,随后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因为疾病,也死去了。
甘美的乳汁让我祖父不再哭泣,他吃饱后,很快就安静地睡着了。
我曾祖母用一个生命的结束,诞生了一个新生命的开始,如果说这个过程是伟大而平静的,那么女东家生孩子的过程呢?是惊心动魄,还是——因为疼痛,女东家烦躁不安,她大声地呻吟着,想捶打在肚皮里不停蠕动的胎儿,却由于惧怕疼痛,双手举起来又搁下。
秦麻子无助地看着女东家,他企图帮忙,却不知道如何下手。他走出阁楼,爬上高高的门楼,四下里望去,只见暮色茫茫,不见炊烟,不闻鸡犬,燥燥的热风将墙头上几株枯草吹得沙沙直响。
当他再次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女东家已经不再挣扎了,她仰着身子躺在那里,叉开双腿,神色惊恐,仿佛一只饱受折磨的已经精疲力竭的困兽,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痛楚的咆哮。
好了,月秀,你喝点汤吧,我给你炖的汤。秦麻子端着一碗汤,递到女东家嘴边,女东家没有像过去那样挥手给他打掉,而是掉过头去。秦麻子也没有像过去那样逼迫她喝,他放下碗,搂过女东家的身子,将她往起扶了扶,并在她的后背上垫上了棉被。女东家没有拒绝,她依偎在秦麻子的怀里,浑身汗水,湿漉漉的,就好象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自从女东家怀上孩子后,秦麻子还是第一次和她靠得这么近。他无比温柔地轻轻扒了女东家的裤子,看到下面正羊水喷涌。
渐渐平静的女东家突然给两腿之间冒出的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吓坏了,她一下子抓狂起来,尖叫起来:老鼠老鼠……
秦麻子一个筋斗跳过去,将女东家骑在身下,然后俯下身子,双手使劲掰开女东家夹得紧紧的双腿,给那个正要挣扎出来的婴儿打开通道。
女东家被紧紧地压在身下,两手在秦麻子的身后抓挠着,拍打着,最后不知怎么的,她竟然一把薅着了秦麻子的那活儿,秦麻子被撕扯得犹如鬼哭狼嚎一般,惨叫不止,但是却依然强忍巨痛,依旧使劲掰开女东家的双腿,他看到那个孩子终于从两腿间麻利地钻了出来……
秦麻子疼得昏死了过去,他歪倒在床下。女东家蜷缩成一团,惊恐地看着脚下,她的脚下,是一团粉嘟嘟的肉,那团肉扑棱着,哇哇地哭着。女东家喃喃自语地念叨着,老鼠……老鼠……老鼠……
秦麻子醒过来后,看见了床上那个粉嘟嘟的肉团儿,他哆嗦着抱进怀里,提着枪,走出阁楼,走上高高的门楼,举起枪,对着不停地打着闪电的夜空,“砰砰”地放了两枪,秦麻子高声喊道,老天,你听见了么?我有儿子了,我这个烂乞丐有儿子了,我这条狗有儿子了!我的儿子就叫秦天!
——两行泪水,在黑暗里悄然落在那个叫秦天的孩子的脸上。
回到阁楼,秦麻子找了几根布条,将女东家的手脚绑在床的四条腿上,然后扒拉开她的衣服,露出那被奶水涨得像成熟的橙子般饱满的乳房,将那叫秦天的孩子的嘴巴塞过去,在女东家的哭喊挣扎中,秦天的吞咽呱唧直响。
就在一只老鼠,和一个人出生后的第三天清晨,雨来了。
那帘灰暗的幕布慢慢地垂了下来,仿佛要将大地掩盖起来似的。历经灾难幸存下来的所有生物们,被大雨将来的兴奋完全攫住了,先是按捺不住狂喜,高声喊叫起来,但是又害怕将那雨吓跑了,都赶紧噤了嘴。但是现在,随着那幕布的凝重,又都开始感觉到透不过气来,一个个按住胸口,憋闷得难受。幕布由灰暗变得昏黑,清晨像是黯然退去,夜陡然而至,远处,漫天的乌云狭着大风呼啸而来,一下子就将所有的一切吞没了。这个森严的大宅院,在狂风中颤栗起来,摇晃起来,被吓坏了似的,发出咯咯的怪叫声。
雷声由远渐近,像是贴在地皮滚过来,巨大的闪电发出暗红的亮光,滚动,爆炸,像一只怪兽挥舞着爪子,咧着一张大嘴,翻卷着腥红的舌头,咆哮着,在乌云和大地之间放肆而粗暴地撕扯着。
苍天在咆哮声中终于无力地坍塌了,无声地整个坍塌 在大地上。所有的幸存下来的生灵,都可以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这个曾经无比骄纵蛮横的苍天躺在地上,连挣扎一下也没有,连呻吟声也没有,无可奈何地紧闭双眼。子弹般的雨珠铺天盖地地射下来,啾啾地击打着大地,大地发出呕吐般的痛苦声,哀号着,绝望着……
乌云很快地变成了一片死鱼般的苍白,雨像是一泻千里的洪水,把天和地连成一片汪洋,恐怖而肆意地吞没了一切。
一切都在孤立无援地战抖着。
你给你的儿子取个名字吧,你还没给你的儿子取名字呢。那位哺乳我祖父的母亲跟我曾祖父说,她将我祖父搂在怀里,搂得很紧,她感到害怕,所有的老鼠都感到害怕,以为天会垮塌,地会塌陷。这么些天来,我曾祖父就像一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雨水渗过干裂的地缝,在洞穴里蜿蜒流淌。
就叫雨来吧。我曾祖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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