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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78(第1页)

◎皮柯·耶尔

随手在很靠近小说开头的地方找了一个段落,多少有些代表性,我对《英国病人》的喜爱很大一部分都能在这个段落里找到缩影。那是二战已近尾声的日子,迈克尔·翁达杰领我们走进一个藏书室,在一座老修道院的厨房和“被炸毁的小教堂”之间,小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藏书室墙一般高的书架之间摆着一张沙发,一架盖着灰布的钢琴,和一个熊头标本。和周围的人一样,藏书室在经历了激烈的炮击之后,也深藏着一个“大洞”,而此刻,它向世界半敞着胸怀,拥抱着“天气的变化,夜晚的星星,还有鸟叫声”。它看起来终究是个安全的地方,给人保护,即便常常会有闪电落进来,还有雨水从一个迫击炮炸开的洞里落下来,“让书的重量加倍”。

一句话,藏书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尽管它和屋子里的住客们一样伤痕累累,幽灵附体。然而这个藏书室也装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东西——正如装着它的这本书——当你把词语、伤口和熊放到一起,它们会创造出令人震惊且往往耳目一新的组合。对那个房间的描述带着诗人轻抚慢捻的抒情,每个词都经过精心挑选,每个句子也都带给我们新的信息。即便我们感觉这个藏书室极其直观精确地唤起了心中的某一个地方,只要我们愿意,便能理解它既属于这个房子,也属于此时此刻,它的藏书将旧世界和新世界揉作一团,而它既是房间又是象征这一事实也让我们手中的这本书“重量加倍”。

我们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故事之中,能感觉到它跳动的脉搏,一个具体的人情味十足的故事,但我们也意识到一个幻象,其中每个句子都以一种特殊的生动将我们牢牢攫住——有多少英语小说会描述“孔雀骨粉”做的黑绿色药膏,或者十八种不同类型的风?——甚至每个细节都代表着某些自身之外的东西。就好像每个句子都是济慈和麦克卢汉联手写出的。一场世界大战正慢慢落下帷幕,四个受伤的人物齐集于一座荒弃的修道院,把他们的人和他们的故事安放在一起,翁达杰笔下这个罕见的冒险故事吸引着我们,这个故事让我们想起的经典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和《帕尔马修道院》)也许有着同样的吸引力:在复杂的政治背景之下,一系列激动人心的普世浪漫情事,以新生的散文体娓娓道来,终究将我们推向几桩神秘事件的水落石出。

但与此同时,小说也编织着一个不同的更为宏大的故事,那是关于战争中的一个另类世界的故事——是个人远离公共领域的空间主张。人们因为自己所持的护照或者所属的种族而死去,在这样一个时刻,我们遇到一个不是英国人的(多么致命)“非常英国的”病人;一个为英国军队出生入死的扫雷兵,虽然他是个印度人,后来将成为一名医生;一个名字“荒诞”的男子,他自己承认——大卫·卡拉瓦乔——尽管这个名字暗示了他的出生,他还是在另一个意大利人手里丢了两根大拇指;还有一个护士,汉娜,她的名字(和她的小名“皮科”一样)无论来自哪里都有可能。关于这些人的生活和生世,我们能做的任何假设都是错的,而那位中心人物——书中大部分时间他没有名字,甚至几乎没有脸——将把其余人带进某个类似圣所之地,一个有蜡烛和古书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将交换历史、亲吻,以及才智灵性,在一个“遗忘先祖”的新世界里。

*

一九九二年初秋,出版社把一套不起眼的米色书稿清样送到我家,那时的我完全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我读过迈克尔·翁达杰备受赞誉的回忆录《世代相传》,因而了解他将传统和文化融合起来的非同寻常的能力,也知道他一定程度上是一位出名的激进诗人,因为他的文笔不完全是南亚风格,也不仅仅体现他所谓的“高北美派”;他属于一个新的杂交部落,在地球的每个角落都能找到自己的根,由此带来的新和谐与新重叠让他欢欣雀跃。四大洲都有他的兄弟姐妹,他是斯里兰卡白人殖民者的后裔,他的童年在殖民地时期的锡兰度过,之后在英国接受教育,成年后大部分时间住在加拿大。我记得他的前一部小说《身着狮皮》讲述了二十世纪初移民劳工建设多伦多的故事,那些劳工大都是造桥工人出生——并非巧合;我记得他书中没有一个随意的细节,《英国病人》里的四个主角分别是地图绘制者、拆弹工兵、护士,以及(外加的也是恰当或不恰当的平衡)小偷,这绝非巧合。翁达杰是要在这本书里为一个全新的世界绘制一幅地图;看看如何卸下战争武装和民族对抗;描述心碎的人如何也能被照顾,如何开始治愈;一种出神入化的自我仿制。

但是当我真的开始读书,每一页都那么出乎意料——他一会儿描写雷电暴雨中一位走钢丝的人(同样并非巧合),一会儿又把蜗牛壳做的油灯捧到我们眼前——我很快被拽入了某种着魔的状态;一连几天我手不释卷,我开始飞快地穿越一个个令人心醉神迷的场景,想看看那些情感将以怎样的方式收尾,而每一个场景都是独一无二的,某种意义上也是史无前例的。直到我把书放下的一刻,我才意识到眼前是一个百分百的原创故事,完全不同于我在学校念过的经典小说。在这本书里没有什么中心观点;我们飞快地从一个场景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一个句子说到一半已经开始进入不同的大陆、不同的世界,直到最后一个分句结束为止(难怪这本书被迅速改编成斩获奥斯卡奖的电影);也没有一个单一的故事或者真理。那个充满普通期待和普通经历的世界,那个也许能在一本简·奥斯丁的小说里找到的世界,已经被炸得粉碎。

别墅里的几位主要人物没有一个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庭,或者房子,或者一份稳定的工作;没有哪个尘埃落定的社会能让他们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似乎在内心深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们身后的历史来自四面八方。当我们从一个关于贝都因游牧部落的段落转到对加拿大昆虫市场的回忆,从塔西佗到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科,再到《皮埃尔,模棱两可》,我们发现一切都处于变化之中,而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是狄更斯或者福楼拜几乎根本无从想象的。故事中的人物就和他们的作者一样,似乎既不完全是本地人,也不完全是异乡客。

这本书似乎立即宣告了英语写作的一个新篇章,而故事之所以激动人心——往往是令人热血沸腾的革命——部分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它展现了一种视野,即让人物穿越一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与其说像一种等级制的顺序,不如说更像一种深刻的空间,自转的星体在这个空间里围着彼此公转,用翁达杰的话来说,犹如“到处流浪的陌生人”,犹如“人体星宿”(如他在后一页所写)。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见的不是个体活动于世界之上,我们看到的更多是世界运作于个体之上或个体之内。为了跟上这些永不停歇的吉普赛人的步伐,小说似乎在创造属于它自己的一种全新的叙事模式。

毕竟,这本书从未沿着直线行进;它旋转、倾斜、几许回音、蓦然回首。小说的核心爱情故事直到一百多页之后才出现。整个故事仿佛一条拼缝而成的毯子,对一个“马赛克社会”来说再合适不过;人物本身也和我们一样在慢慢地拼合出彼此神秘的身份和关联。我们身不由己,仿佛跟随着一张错综复杂的波斯地毯;但是只要我们愿意,也可以像扫雷兵那样来一个“火眼金睛”,然后“看见埋在地下的导火线,一个看不见的线结是怎样缠绕而成的”。比如,有一次,我们读到英国病人如何试图“把他自己重新拼凑起来”。二十八页之后,他回忆道,他被一个他遇见的女人“瓦解”了。没过多久,翁达杰便如教科书般高度精确地描述了拆解一个炸弹的过程,读者很容易怀疑他可能也是在描述对另一个爆炸装置的解除过程,那个叫做心的玩意儿。

《英国病人》有着如此抒情、让人浮想联翩的质感,以至于我们很容易忽视了一个事实,即这部小说完全没有空想或者不切实际的成分。每个句子都准确无误,无论是记录战争中投向伦敦的炸弹种类,还是数点圣吉罗拉莫别墅那个旧教堂的三十六级“忏悔台阶”。它细数马特鲁港和奥莫河大桥边的地雷,它告诉我们镀锌管的长度,精确到厘米。尽管汉娜是个患有战争疲劳症的远离家园的二十岁少女,她却依然有足够的理智将钉子敲进墙壁,把书本钉在地板上做成台阶。

你很快意识到这位作者深爱着来自真实世界的信息,一个有着珠宝商的眼睛的男人,他会注意到你怎样为了防止虱子而用煤油洗头发,或者一个间谍如何在战争中竟会用达芙妮·杜穆里埃的《蝴蝶梦》来给隆美尔发密电。迈克尔·翁达杰带领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段落——每个段落都像一间镶嵌着珠宝而闪闪发光的房间——就像一位扫雷兵也许轻轻伸手一碰便知道他正走过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雷区。难怪英国病人告诉汉娜,她念《吉姆》必须慢慢地念,要让书本呼吸。他几乎就是在告诉我们该以怎样的方式领略我们手中这些细致耐心的书页,一边品味每一份神韵,一边时刻关注各种格局。正如翁达杰在后来一部小说《遥望》(让人想起纳博科夫)中会写道的:“只有重读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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