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羡一边絮絮低语,安慰着檀月,一边看向姜姮。
姜姮早就不是从前那娇滴滴的贵女,软弱得需要妥妥捧在手掌心里,她甚至冲辰羡勾唇,示意他自己无事,让他安心与檀姑娘说话。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书铺里本就没什么人光顾,姜姮干脆关门落栓,去耳房烧了壶水,冲泡出一壶六安瓜片,端进去。
她亲手递给檀月茶瓯,檀月接过,哽咽着冲姜姮低眉:“叨扰娘子了,我实在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了。父亲的好友是不少,可不是被抓进牢里,就是避而远之。父亲临出事时嘱咐我回槐县,他说孙夫子是人品贵重值得信赖的人,我这才舔脸来相求。”
姜姮柔声安慰她:“姑娘莫要多想。我时常听郎君回来说,当初檀先生对他多有照拂,若非谭先生,东临书院也不可能破例给予郎君教职。都是读圣贤书的,且不说有恩必报,单是檀先生忧国忧民的大义之举,也值得世人钦佩。”
檀月抽噎,半晌才含着泪道:“到如今,我都不知父亲做这些事情的意义何在?他一心为国为民,眼看连身家性命都要搭上,而今却落得这境地。”
辰羡又抬头看姜姮,这一回儿姜姮却没注意到他,只是看向窗外,目光略有些空。
檀月在槐县举目无亲,辰羡和姜姮干脆将她带回家里,她舟车劳顿兼一路担惊受怕,又哭了小半日,早就疲惫不堪,一着床就沉沉睡了过去。
见她睡了,又哄睡晏晏,姜姮才和辰羡出来,在田畦间漫步。
落日镕金,晚霞华灿斑斓,镀在田野里,远处炊烟袅袅,万家灯火,景致甚是温馨宁谧。
辰羡默了一路,终于问:“姮姮,当年你是不是怨过我?”
姜姮小心地拨敛裙袂,避免沾上泥星。
辰羡接着道:“如果不是我参与新政,连累了靖穆王府和姜国公府,你还是国公家的乡君,安乐无忧,断不会险些被没籍入乐,那段时间,你应当和檀姑娘一样害怕吧。”
姜姮咬了咬下唇,踌躇了一会儿,才道:“说实话,怨过你。”
她这么说,辰羡反倒松了口气,他深怕她与他虚伪作饰,说什么没有,都过去了,不要往心里去。
姜姮仰看天边一抹绚烂色泽,唇边噙一点弧度:“可是那个时候年纪小啊,不懂事,只知道自己的生活天翻地覆,从云端跌入地狱,跌得鼻青脸肿满身是伤。”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想过,有许多人原本就是活在地狱的,深受磋磨,挣扎不休。我们是世家贵族,自小便受民脂民膏供养,无尺寸之功却能享荣华富贵,难道不该心存万民疾苦,为他们做些什么吗?”
姜姮释然一笑,凝目看向辰羡,“后来我走进了坊间,走进了寻常百姓家,才知道你当年的壮举是何等难能可贵,这浊浊尘世有多么需要你这样的人。”
“不恋栈权位荣华,为山河社稷甘心赴死,辰羡,你才是真英雄。”
辰羡怔怔地看她,晚阳里,她的衣袂随风飘扬,美艳面容上挂着恬静的笑,气质超脱飘逸。
她和从前一样纯良温善,可又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令他有些目眩,有些心颤。
话说到这里,也算把彼此间的顾虑疙瘩都解开,两人坐在村边的松树下,开始商讨后面的事。
既然知道檀令仪被关押,辰羡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但若是要随檀月进京,还有些麻烦。
他们心里清楚,梁潇贵为摄政王,天下权柄尽在其手,只要辰羡迈入京城,就不可能脱离梁潇的视线,辰羡不可能有机会再回来看姜姮和晏晏。
辰羡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间的纹络,别扭道:“我如今只是一介平民,手中无权,还有个时刻能给自己招来祸端的兄长,兴许我是没有办法救檀先生的,要不,我就别去了,让檀姑娘另想办法吧。”
姜姮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们在商讨正事,你又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辰羡垂眸不语。
姜姮凝神想了想,觉得在他走之前,有些事得先嘱咐过。
“我拿不准辰景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在襄邑最后的时日里,我察觉出他其实对新政党并没有太深的仇怨。”
晚风撩起她鬓边一绺青丝,影翳落到地上,显得神情晦暗莫测。
她道:“他这个人,身上的矛盾太多。先前造出来那么大的声势,又是要杀女孩给我陪葬,又是禁绝民间世家嫁娶,最后都不了了之了。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还是要说,也许在冷戾狠绝的外表下,他仍旧残存一丝善念。”
“但是我这样说,并不是要你去信他。而是说到了京城要见机行事,若有可能,不要一上来就站到他的对立面上。新政一事牵扯的人太多,利益复杂,说不定有太多人盼着你们兄弟反目,相互屠戮。”
辰羡安静听完,试探着问:“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姜姮未加思索,立即摇头。
谈话结束,两人趁着天黑前,顺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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