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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部分(第1页)

第二十二章(3)

赵前被关押在北大营“留置场”里,半年多没见太阳了。不觉间已是春天,金氏捎来了换季的衣裳,他激动得难以自持。衣裳洗得很干净,清清爽爽的阳光的味道。他一遍一遍地抚摩,如摩挲女人的脊背。入狱以来,他很少去想韩氏,最念想的还是金氏以及外面的阳光。而他面前,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户的外面是长长的走廊,走廊外面的阳光或者月色永远也无法直射进室内。监牢里潮湿霉暗,凝结着浓重的水气,举目所及全是暗淡的灰色,灰色的墙壁、灰色的水泥地面,灰色门窗,连粗劣的饭菜也是灰色的,窝头上面常见灰暗的斑

点。他每天盘腿端坐于稻草铺上,如角落里的蜘蛛一样静静编织思绪。水泥地面很平整,冰凉得似乎能渗出水来,丝丝缕缕的冰冷蛇一样缠绕了双腿,爬过了膝盖、胯骨直抵后背,这是疼彻肺腑的凉啊。囚禁的生活糟透了,小门上仅留一方送碗的小洞,便是唯一的通气洞,因此空气浑浊郁闷。地上铺着稻草,稻草刚铺的时候是干的,过了几天就潮湿的厉害。墙角处有一处活砖,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留下的,赶上便急,狱友们就掀起砖头,尿了再盖上,囚室里弥漫的尿臊经久不去。囚室里不知昼夜,完全按日本人皮鞋的响动来判断时间,鬼子巡视和交接班时间几乎是固定的。星期六是特别的日子,日本和朝鲜看守照例要举行聚餐,酒至半酣会又唱又跳,如果喝到醺醺大醉,会殴打囚徒取乐。鬼子折腾高兴了,就把吃剩的鸡蛋皮肉骨头丢给囚徒吃。狱中人最难挨的是饥饿,每天只有两顿饭,每顿只有一小碗,凉水也不能随便喝。真是饿呀,狱友们都饿成了一副鬼脸,眼珠子大大的,面颊凹陷,瘦得嘴唇都盖不住牙床了。人要是饿到极至,不但走不动路,就连自己的呼吸也衰弱得感觉不到。“留置所”里常有饿死病死的人被拖出去,饥饿使得狱友们对死的概念十分淡漠,对他人之死无动于衷。“留置所”经常杀人,许多人被提出去就难再回来,不是被处决就是活活打死了。看守咣当一声打开铁门,再喀嚓一声锁上,脚步声渐消于走廊的尽头,而新的难友又不断出现,走马灯似的轮换。

应该说,赵前没受到多少皮肉之苦,刚进来时提审过他几次,只是询问他在安城煤矿公司的事情,问答都漫无边际。有一次审讯,日本检察官扇了他两记耳光,而后再就没人理睬他了,他似乎被遗忘了。他蹲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无事可做。很少有人与他讲话,这其实比要了他的命还要厉害,赵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经历这样一段不人不鬼孤独得发疯的时光。自言自语没有用,大哭大笑或者大叫大跳更没有用,回应他的只有冷冷的四壁和窄窄的窗棂间投射的冷冷的灯光,这种冷一直冷到他心里去,冷到他梦里,冷到他骨髓里,冷到他已经走了五十年的人生里,他这才相信,这世间确实有他值得害怕的东西。

与赵前没有经历酷刑相比,同囚一室的其他人远没有这样的幸运,没完没了的审讯,无以复加的酷刑,旧伤添新伤血水殷殷,他目睹过狱友活活疼死的情形。赵前是监室里的老人了,对这些已司空见惯,他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他现在唯一向往的就是烟草,那种腾云吐雾的快感。除此以外,他对未来不报任何指望了,更无意去研究明天或者后天的情形,一开始,他陷于长久地发呆,默默沉湎于从前的日子,渐渐迷失于幻像之中,时而倾听、时而颔首,时而莞尔,全神贯注得俨如面对情人。到后来他连回忆都不需要了,想来想去大脑里反而成了空白,剩下的惟有没有尽头的时间,分分秒秒都被无限度地拉长了。他好像从来没有生活过,好像没有两房老婆,好像不曾养育十一个儿女,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回忆。

这一切,直到有个姓苏的囚徒的到来才有所改变。那人是做小买卖的,刚进来的时候,哭得六神无主。擦干了眼泪,自我介绍道:“叫我苏耗子好了,别人都这么叫的。”狱中的日子漫长难挨,听苏耗子讲故事很快成了赵前新的爱好。苏耗子嘴巴甜,为人精明,可是他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罪名。刑讯了几回打折了肋条骨,哭得他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起初,赵前怀疑他有所隐瞒,混过一段时间,便认定这是个有口无心的家伙,倒也可爱可信。小商人有小商人的自私,吃得多也吃得快,狱友的手或者嘴巴稍慢,他就会一把夺来,鲸吞入腹,打死也不吐出来。苏耗子讲起做生意总是眉飞色舞,他说前年去沈阳,看见有人开国货商店,卖得挺火。回安城县,也照葫芦画瓢地开了间店,起名叫“自强国货店”,店名也是照搬来的。赵前感兴趣,就问:“你的本钱哪来的?”苏耗子得意洋洋,说:“俺媳妇娘家借俺的呗。”与苏耗子谈天还是很解闷的,赵前断断续续知道了他的情况。苏耗子的“自强国货店”在小什街东亨鞋店北侧,门市四间,后屋有灶房一间宿室一间,有店员三名,由妻弟和连襟等人担任,老婆负责管帐,帐簿上的货物共有七百零三种。店员的工资不算多,按股份计算薪酬,所以店员能够尽心尽力。“自强国货店”主要经营国产日用百货杂货,有各色的宽窄幅的家织土布、棉纱、布鞋、手闷子、鞋跋子,蒙古产的毛毯、毡帽、毡鞋,牙刷、牙粉、鸡毛掸子、烟卷儿、洋火、蜡烛,盖县的晒盐、八王寺汽水和丁母太酱油,文具类就更多了:铅笔、毛笔、墨砚、石笔、纸张等等。由于国产货便宜,加之经营有方,一来二去的全安城县有名,眼见得生意兴隆。苏耗子想不到,因经商竟能惹恼了日本人,先是不知来头的乞丐寻衅,而后的结果是入狱和脑袋搬家。

第二十二章(4)

苏耗子拒不承认他有反满抗日思想,一打就招,一问就翻供。法院的人懒得继续周旋,判他死刑了事,稀里糊涂的苏耗子就这么走到了末日。他被提出了牢房时,左腿已经折断了,哼哼唧唧地被架出了牢房。沉重而纷杳的皮鞋敲击走廊,呻吟渐行渐远,马上就要消失于走廊的尽头,猛然间传来声嘶力竭地呼喊:“我的妈呀——我不想死呀!”

不想死的呼救震醒了赵前,接连几天都呼吸困难,胸口郁闷难当。苏耗子死了,赵前失

去了可爱的聊伴,再次退回到冥想之中,时常幻觉和他四目相对。赵前的概念里又没有了晨昏,似乎也没有了语言,思维仿佛停滞在表面可见的事物上,比如飞舞的苍蝇、爬行的蟑螂或者一片叶子。夏天到了,蟋蟀以及不知名的虫儿的鸣叫格外诱人。听到蟋蟀声,赵前忽然想起了他的儿子,想他们的顽皮,想他们笑容。赵前发觉,自己最思念的还是儿子。他抖成一团,泪如泉涌,不知道成华、成国兄弟怎么样了,能给家来信吗?

金氏和韩氏爆发了冲突,虽然矛盾由来已久,激烈的程度却始料不及。十多年积蓄的敌意被刻意掩盖在家庭秩序之下,每逢上街或者需要抛头露面时,小女人总是搀着大娘子,而金氏也颇为大度地怀抱着小女人的孩子。两个女人相差十二岁,却都本能地具备表演天赋,彼此客客气气,配合上演了一幕幕双簧剧。她们的演出收到了预期效果,整个老虎窝都羡慕赵前,男人们感叹:“你看看人家,咋把老娘们儿梳理成这样?”

仅仅一个月以前,两个女人还在一起碰头,商议求媒给金菊说个人家,都说儿女的大事耽误不得,还说闺女大了不能留,留来留去是冤仇。男主人入狱的时间一长,女人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地凸现出来。男人身处险境,两房女人都心急如焚。可是随着白花花的银票流水般地消失,期待却遥遥无期,韩氏的心思就有些拉松了。

韩氏与金氏不同,不是正房原配,压力感就小。韩氏正值虎狼之年,饥渴感与日俱增。有时候,女人就如同园子里的菜蔬一样,需要雨水的滋润。有没有男人的灌溉,从女人的脸色也看得出来,韩氏的脸色日见枯萎。白天尚可,夜里就不免自艾自叹。火炕上面铺着炕席,那种用高粱秸皮编制的席子,天长日久磨得光洁,就像是男人阔大的胸膛。韩氏喜欢品味烧得滚烫的炕席,摩擦质地特别的秫秸席面,陶醉于坚实平滑的触觉。夜阑人静,隔壁传来了阵阵鼾声,她感觉有种东西不折不挠地袭扰她,撞得她隐隐疼痛。黑暗中,她将双腿盘结绞扭,这过程犹如搓麻花,把面拉得很长自然扭曲成绳状,纠缠着备受煎熬。湿润一点儿一点儿地漫涌上来,渐渐成为了一条执拗的小溪,欲念像热油翻滚,渴望如雾气慢慢地升腾,那样的不可抑制。她的脸颊阵阵发烫,她知道自己需要的是啥。家里的男人少,每每韩氏看见郭占元来,心里总是嘭嘭跳得厉害。郭占元的名声恶劣,原本是不入眼的,可如今却变得这样耐看。如今郭占元来得勤了,天天都来赵家大院送新鲜蔬菜,叫韩氏每天都有所期待。她特别热衷去灶房,这样就可以和老郭碰面。赵韩氏不断地发现老郭的出众之处,比如整洁的衣着,比如整齐的牙齿,比如悦耳的声音,以至于大老远地就能感受他的存在,壮汉特有的汗味在诱惑她,那宽阔的背影让她迷恋。

郭占元不是傻蛋,早瞧出韩氏的心思,回家和吕氏说东家的小老婆骚性着呢。吕氏大惊,说你敢打她的主意?郭占元乐了,得意洋洋纠正道:“你怎么不说她打我的主意呢?”

以前,郭占元是早晨送菜,而现在早晚都来送,借口说今年的年成好,豆角、茄子和土豆长得才欢实呢。一早一晚,韩氏就在灶房等他,由嘘寒问暖升华到眉目传情乃至情深意切。韩氏愈发刻意梳妆打扮,浓密的黑头发在脑后盘起发髻,散发着浓烈的桂花油的香气,这香气和脂粉一起具有糜弹般的效果。她时常脸红,那一双探询的眼睛掀动着老郭心底的波澜,笑靥成了记忆里经久咀嚼回味的刺玫果,红嘟嘟金灿灿的诱人迷失。看似无意之间,其实他们的身体接触是蓄谋已久的,那天帮着择菜的老郭感受到了脖颈处的鼻息,起身之际胳膊肘准确地击中了一团盈盈的东西,他碰到了韩氏的乳房。这团美好的东西,原来只需举手之劳,充其量不过是胆量而已。但韩氏毕竟是东家的女人,一想到这里,老郭又感到愧疚,而他的身体却别无选择地被欲望塞满了,心如钻入树洞中的野兔,上下乱撞却找不到出口。他整夜整夜地思索回味,时而坚定时而后悔。郭占元弄不清自己是否对所有适龄女人都有过暧昧的感觉,但是他确实存在暧昧的渴望。郭占元天生就是一个情种,适合为情而生,乐于处处留情。与常人相比他格外关注女性,似乎天生与女人容易沟通,很天然地具备勾引对方的手腕。透过赵韩氏暧昧的信号,他忘记了自己人到中年,暧昧是一种诱惑,既秘不示人又无法割舍。

赵金氏是明察秋毫的,彻底粉碎了韩氏的好事。这天,赵三子去安城要帐不在家,而金氏和金菊去王家串门去了,短暂的机会送了韩氏触电似的刺激。韩氏叫老郭进她房间坐坐,刚一进屋,双臂就一下子搂住了老郭的脖子,凑过的嘴唇如绽放的花瓣。男人便如同地心引力般纵身而下,不可抗拒地扑向了炕沿。但是他从来没遇到这样的阵势,也从没有这样的窘迫,这样的狼狈。急迫中,身上的一大堆衣物阻碍了他。女人简直是在掠夺了,对方的拉扯使他更加惊慌失措。未及肌肤相亲,未及电光火石样激越,韩氏的手刚探进他的裤裆,他就无可抑制地落花流水。男人沮丧至极,所有的指望都戛然而止,柔软的唇舌顿时变得索然无味。韩氏弄得一手湿滑溜溜的,她猛地惊醒了,涨红着脸冲出房间。

第二十二章(5)

雄山羊般的气味久久徘徊,这使得赵金氏回家之后立即警觉地吸溜儿起鼻子,猎猫一样的眼睛琥珀似的熠熠生辉。

赵金氏的措施是釜底抽薪,极其亲切地找来郭占元,关怀备至。她说:“弟妹和孩子都好吧,哪天我过去看看。”金氏的姿态,显然是认同了他和吕氏的关系,表明赵家一直待她不薄,更明明白白地隐藏了警告。响鼓不用重锤敲,老郭做贼心虚,脖子脸腾地红了,嗫嚅

了半天,羞愧得简直想一头撞死才好。多余的话金氏一句也没说,聊聊家常就此打住。老郭不再来赵家大院送菜了,接替他的是赵庆丰,而且只能送到大门外,这就彻底根除了韩氏偷人的可能。老女人频繁起夜的习惯变本加厉了,走向茅楼的脚步是威镇四方的,她故意在小女人的门前停留一下,然后披衣裳趿拉鞋去了后院。她一如既往地给猪添食加料,捎带着检查伙计半夜喂骡马的情况,金氏在堵塞赵家大院的一切可能的漏洞。黑暗中,那是咳非咳的嗓音,十分耐人寻味。韩氏恨得牙痒痒的,却毫无办法,她试探着走出大院,发现门外世界很精彩。

小街上的女人早就聚团了,婆婆妈妈的,家长里短的,只是赵家眷属不知道而已。顾皮匠家的炕上天天都坐满了女人。皮匠家终日臭烘烘的,各种动物硝皮子的气味腥膻难闻。好在是夏天,可以在大门洞里扎堆纳凉。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说长道短,特点是手上嘴上都不得闲。话语之放肆与男人并无不同,疯起来没边儿没沿,动手动脚乃家常便饭,你摸我一下我掐你一把。这个摸着那个的肚子说:“又有了吧?”笑得吃吃的一脸邪昵;那个也笑,笑得奶子乱颤:“去去,你才有了呢,整天磨汉子的,每晚都要的……”众人嘻嘻哈哈道:“馋猫哇。”有人还会起哄:“上下两只嘴都要吃哩!”

“哎,你咋蔫了吧唧的呢?”老一点的女人肆无忌惮地问小媳妇:“你男人一宿浇几回地呀?”小媳妇是刚过门不久的,脖子脸蛋绯红,口中嗫嚅道:“啥,啥浇地不浇地的。”

“嘻嘻哈哈……我是说,男人浇地有学问呢,”众女人大笑出了眼泪,乱哄哄地抢着说:“旱了不行,涝了呢也不成。”

顾皮匠的女人是咧大膘②的能手。她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像是在驱散一团团的烟雾,然后一脸坏笑地说:“远看小树林,近看像小人,小鸡飞进洞,俩蛋堵在门。猜,你们猜猜是啥?”

娘们儿忍不住吃吃地笑:“你这个老没正经的!”

串门如同烟酒,容易上瘾的,赵韩氏沉湎其中,乐而忘返。天天吃罢早饭,韩氏胡乱夹件衣裳或者鞋袼褙就走,赵金氏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忍无可忍地伸手拦住了去路:“差不多就行了呗。”

韩氏满不在乎,冷笑:“咋的?”

金氏的愤怒猛如惊涛拍岸:“老往外跑,放个啥臊?”

“哎呦!说啥呢?你就不臊呀?”韩氏针锋相对。

“你不守妇道?”

“你守妇道!”

金氏的怒火喷薄:“你这个养汉卖腚的小婊子!”

“你是老骚婆!”

“我明媒正娶,不像你这个癞皮狗。”

“当年我是嫩生生的黄花女,不似你一脸树皮的老贼!”

“你这个破烂玩意儿!”

“你娘的卖大炕!”

“看我不撕了你的嘴!”金氏猛扑上去,两个女人扭打翻滚成了一团。女人之间惨烈肉搏,手指甲是最锋利武器,双方指甲缝里都夹带了血丝还有发丝。闻讯赶来的马二毛等伙计束手无策,混战中,马二毛的手指不知被哪个咬了一口,鲜血直流。武斗被阻隔开,可舌战远没有停息。十年磨一剑,双方毫不吝啬地使用最恶毒最刻薄的词汇,浇粪扬尿一样倾泻给对方。老女人说:“老爷们还在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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