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是【天启年】凡宵小谋再起者,皆知帝【朱由校】为童昏,惟客、魏足倚以取富贵,于是尽泯诸党,而集为奄党;其不能附奄者,亦不问其向【从前】近何党,皆为奄党之敌,于是君子小人判然分矣。神宗【朱翊钧】时庙堂无主,党同伐异,以儌利而为之,至是以奄为主,趋利者归于一途,故只有奄党非奄党之别。{93}
自甘供客、魏驱使,参劾王安的兵科给事中霍维华,是“阉党”的首位加盟者,级别不高。第二年,随着周嘉谟、刘一燝、孙慎行、邹元标等重量级反阉人士的倒台,“阉党”加盟者的档次开始提升。自沈———即前面提到过的那个据传与客氏有私的高级官员———始,这档次已提至大学士级别。到天启三年,顾秉谦、魏广微入阁,“阉党内阁”形成;天启四年,以首辅叶向高辞职为标志,“阉党”彻底控制政局,“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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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兄难弟:由校和由检(22)
“党”之一字,今义与古义有很大差别。首先,在出现简化字以前,“党”与“黨”本非一字,两者各为一字,前者只用于姓氏,简化后,“党”与“黨”并为一字。其次,“黨”在古时,基本是贬义,从黑,本义为晦暗不明。《说文》曰:“党,不鲜也。”《论语》曰:“吾闻君子不党。”孔颖达注:“相助匿曰党。”古人主要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党”字的。
“东林党”的名称不是东林党人自己命名的,这个晚明的政治派别起源于讲学,以东林书院为学术和思想基地。朱由校、魏忠贤为了安排罪名,把有关的人称为“东林党”,意思是这些人借讲学为名朋比为奸。
毫无疑问,“阉党”更是一种指控,甚至咒骂,里面丝毫没有今天人们所理解的政党的含义,直译过来,大约相当于“附集在被阉割过的人周围的那群丑类”。
这样的咒骂不算诬蔑,事实正是如此。在“阉党”一词中,“党”比较彻底地回归于它的“相助匿”的本义。如果说“东林党”还有自己的政治主张,隐然可见政党雏形,对“党”字开始向近代语义过渡发挥了作用,那么,“阉党”则完完全全是为污浊之个人私利汇聚起来的乌合之众,他们走到一起,与理念无关,与抱负无关,与社会责任和构想无关。
依附魏忠贤的人,不外三类。一是渴望富贵者,二是作奸犯科欲而向魏氏寻求保护者,三是品行低下、为正人君子所排斥而志在报复者。正应了一句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魏忠贤就像黑社会老大,吃得开,有靠山,违法的事别人干不得他干得,可以放手作恶。这样,全体的丑类就都赶来入伙,投靠他,为他做奴才和打手的同时,也吃上一份自己的黑饭。
无论怎么看,“阉党”都不是一个政治派别,而像地地道道的犯罪集团。唯一特别之处,一般犯罪集团见不得人、东躲西藏、总是担心被抓获,“阉党”却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地干坏事,甚至整个国家机器都为他们服务———因为有朱由校先生的特许。但尽管连皇帝都表示支持,他们仍然不像一个政治集团,仍然像犯罪集团。这就是历史和社会法则非常可爱的一面:罪犯终归是罪犯,黑社会终归是阴沟里的产物,哪怕全部合法的机构和权力都归他们掌握,也不能由黑洗白。
例如,由魏氏引入内阁的顾秉谦、魏广微,不要说政治家意识,连“做官”的意识都没有,自动把自己摆到魏忠贤家奴的位置,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秉谦票拟【起草诏令】,事事徇忠贤指。”{95}职为首辅,实则没做过一日宰相,杨涟送给他一个称号“门生宰相”,这实在还算客气,其实他从来只是魏忠贤的哈巴狗而已。魏广微处理一切政务,都会事先打份小报告,请示魏忠贤,“签其函曰‘内阁家报’”{96},毫不掩饰家奴面目,对他大家也有绰号相赠—— “外魏公”,意思是“在外面的魏公公”,不过是魏忠贤的一个影子,根本不把他单独看做一个人。
在这个集团,只有主子和仆从两种人。里面有个叫崔呈秀的人,当时是御史,品质极坏,他因为贪污案子事发,都御史高攀龙、吏部尚书赵南星处理他,他就跑到魏忠贤那里,摇尾乞怜,魏忠贤答应保护他,他则索性自认为魏的干儿子。时下坊间流行一语:“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用在崔呈秀身上最恰切———崔呈秀以前,谄附者固然不少,但还没人能够发明以儿子自居的拍马屁手法。因同姓之故,魏广微原先对魏忠贤一直自称“宗弟”,后来赶紧降格,自贬“宗侄”{97}。这种无耻,竟然成为一种攀比,一种竞争。崔呈秀叫魏阉一声爸爸,或已自觉厚颜之极,无人能出其右了,没想到“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后来更有一大堆人把他的“想象力”加以发挥,围着魏忠贤喊“爷爷”———这就是“阉党”十孩儿、四十孙的由来。
不要以为这很丢人。“阉党”内部无人感觉这是耻辱,事实上,能够名列儿孙辈,已属莫大荣耀。到得后期,各地如云的谄附之徒,欲认干爹、干爷爷而不能,连这点“名分”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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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兄难弟:由校和由检(23)
倘若这些人不曾接受过什么教育,也还罢了。但他们大多饱读诗书(一小部分武人除外),对圣贤之言可谓滚瓜烂熟,由此可见,社会风气一旦败坏起来,教育得再好也顶屁用。我前面曾说,历代士风从不见像明代这么正派的,现在我该说,到魏氏弄国之际,历代士风也从不见这么卑下的。知识分子应为一国一民的最优质文化资产的传承人和守护者,他们往往是历史和现实的脊梁,也应该是脊梁,然而某些时代,他们非但一点不起这种作用,反倒最无是非和廉耻。后来大狱兴起之时,是各地普通民众勇敢地站出来声援和抗议。杨涟被押解途中,数万人夹道挥泪相送;左光斗被捕时情形亦复如此,百姓闻风而至,“拥马首号哭,声震原野”,连“缇骑”都被感动得落泪。
而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们在做什么呢?在更加起劲、更加下贱地向魏忠贤献媚。天启六年,浙江巡抚潘汝桢,率先在西湖为魏忠贤建生祠,马上诸方效尤,几遍天下。开封建祠毁民居二千余间;延绥巡抚朱童蒙建生祠,采用皇家王族才可使用的琉璃瓦;苏州所建生祠,造像全部用沉香木,腹中肠肺以金玉珠宝为之;苏蓟总督阎鸣泰,一个人就为魏忠贤建祠七所,耗资数十万……其时,辽东战事方紧,开支愈来愈大,军费短缺,致军心不稳。然而保家卫国无钱,建生祠钱花得如流水;各地建生祠,“一祠之费,奚啻数万金哉!”{98}
退一万步讲,就算魏忠贤飞扬跋扈,士子莫能与之抗,随波逐流在所难免;然而,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的祖师爷都出卖了吧?结果,当真跳出来这么一位小丑,此人名叫陆万龄,是个监生(国立大学在校学生),他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建议———以魏忠贤配孔子,以魏忠贤父配启圣公(孔子之父叔梁纥),加以祭祀。他如此介绍理由:“孔子作《春秋》,忠贤作《要典》【即《三朝要典》,魏忠贤及其党徒给东林党定案的文献,运用阉党观点对“万历以来若干历史问题”进行总结】;孔子诛少正卯,忠贤诛东林。宜建祠国学西【国立大学西边】,与先圣并尊。”{99}他把这道奏疏递交司业(副校长或教务长)林釬,林釬一阅,不禁掩面遮颜,羞惭难当———他万万想象不到,堂堂国子监竟教出了这样的学生———将陆疏一通涂抹,即夕挂冠而去。林釬为有这样的学生羞愧,他的继任朱之俊却不抱同感,毫不耽搁,立即代奏,当然也立即获得批准。
诚然,阉祸凶猛是明代的特色,但在以往,外廷与内廷的顽强对抗(所谓“宫府之争”)也是明代一大特色。权阉搞定皇帝、得到其全力支持,往往不费吹灰之力,却很难摆脱士大夫的围追堵截、死缠烂打。刘瑾最得势之时,士大夫里有那么几个卖身投靠的,但这个阶层整体上未尝驯服,相反,坚忍不拔的他们最终还是将刘瑾击倒。把皇帝和士大夫双双搞定的,唯有这个魏忠贤。实际上,魏忠贤现象的出现,意义已远远超出了阉祸这个层面,而标志着一个社会的基本伦理结构完全失效与崩溃。
因此,不要只把眼睛死死盯在魏忠贤身上;应该把视线投向他身后,投向那里站着的一大群被称做“阉党”的人。这些人,受过最正统的教育,肩负守卫社会准则的责任,然而,他们彻底背叛了所受的教育,彻底抛弃了应负的责任。
这才是魏忠贤事件的真相。一个社会的真正堕落,从来不是以产生奸佞为标志,而是以奸佞在何种程度上遭到抵制为标志。只要人们不曾停止抗拒,恶势力的一时得逞就不足为虑,社会伦理的底线就仍然没有被突破。
坏人坏事不可怕,可怕的是社会上是非观普遍荡然无存。
有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御史倪文焕,在崇祯即位后,因附逆丢官归乡,朋友去看望他,见他大有悔意,就忍不住问:杨涟和左光斗因得罪权珰而罹祸,这样的正派人,当初你怎么会纠劾他们呢?倪文焕这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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