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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第1页)

眼看着孩子就要出世了。每天早上,卡萝尔都觉得恶心,浑身发冷,四肢无力,深信自己不再像从前那么妩媚动人了。一到黄昏时分,她心里总觉得怪害怕的。她一点儿都没有得意扬扬的神情,相反,却是蓬头散发、衣冠不整,连性情都变得暴躁起来。等到这阵子胎气过去了以后,她就长时间感到烦恼不安。她开始觉得行动困难,本来她身材苗条,步态轻盈,现在不得不拄上拐棍走路,成为街谈巷议的笑柄,一想到这里,她心里就恼火。现在四面八方都向她投来谄媚的目光。每一位太太都向她暗示说,“卡萝尔呀,你快要做孩子的妈妈了,亲爱的,暂且撇下你的那些远大理想,好好安下心来吧。”

她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开始进入家庭主妇这个圈子,由于用孩子作为人质,她也就永远都逃脱不了了。不久,她就要一面喝咖啡,一面晃动婴儿摇篮,谈什么尿布问题了。

“我可以起来跟她们斗争。这玩意儿我太在行了。但我落到了这样的地步,还认为是理所当然似的,那我可实在受不了——不过,好歹我也得忍受呀!”

她一会儿憎恨自己领会不了那些善良的太太的心意,一会儿又憎恨她们给了她那么多的劝告:她们故意装出悲天悯人的样子来,向她暗示说她分娩时将会受到多大的痛苦;她们根据自己长期以来的经验教训,不厌其烦地向她介绍婴儿卫生须知;她们还提出了一些迷信办法,劝告她为了拯救即将新生的胎儿的灵魂,她就非得要吃哪些东西,念哪些东西,看哪些东西,并且还要经常令人讨厌地傻笑着,咿咿呀呀说儿语。钱普·佩里太太特地赶来借给她一本《本·赫尔》218,以预防未来的婴儿道德败坏。博加特寡妇也登上门来,说话时拖长调门,大声嚷道,“我们可爱的……未来的……小妈妈……今儿个……好吗?哎哟哟,常言道,闺女一有喜,越长越俊俏,简直赛过圣母玛利亚。告诉我……”从她的低声耳语里带着几分诲淫的味道,“你有没有……感到……胎动,你觉不觉得……那个可爱的小东西……爱的象征……在蠕动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怀赛伊的时候,他在我肚子里蠕动的感觉,当然咯,那时候他已长得非常大……”

“博加特太太,现在我这个样子一点儿都不好看。我面容憔悴,头发开始脱落,看上去很像盛土豆的口袋。而且我觉得两条腿也酸软无力。我说,未来的婴儿也不是什么爱的象征,恐怕会长得跟我们一模一样。我并不相信什么母爱不母爱,反正所有这些——只不过是该死的叫人腻味透顶的生理过程罢了。”卡萝尔回答说。

后来婴儿终于出生了,也并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困难:是个小男孩,后背挺得笔直,两只小腿儿也很壮实。头一天,她很讨厌他,因为是他给她带来了临盆时的阵痛和绝望的恐惧;她一见到他那种难看的样子,就更恼火了。但是后来她却全心全意而又本能地疼爱着他,对于母亲的这种本能,从前她还曾经嘲笑过呢。她见了他的那双纤巧、精美无比的小手,就像肯尼科特一样高声啧啧称赞。婴儿竟是那么放心地紧偎着她,简直使她茫然不知所措。现在她虽然不得不为他去做那些令人不快而又毫无诗意的琐事,但是对他的热爱也在迅速增长。这个婴儿取名为休,是随他的外祖父的名字。

休渐渐长成一个瘦长而又健康的孩子,脑瓜儿很大,还长着一头浅褐色的柔细鬈发。他很有心眼儿,但又熟不拘礼——活像肯尼科特。在这两年里,她一心一意抚养孩子。可她并没有像那些喜欢冷嘲热讽的太太所预言过的那样:“等她一有了孩子,就不会再惦记着外面的事儿,也不会再为别人的孩子操心啦。”她绝不会只顾自己的孩子而牺牲别人的孩子,这对她来说确实是于心不忍的事情。她愿意让自己做出牺牲,她认为这是一种神圣的献身精神。当肯尼科特示意要让休受洗的时候,卡萝尔回答说:“我决不会让我的孩子和我自己受气,要一个身穿僧袍的无知的年轻人给他祝福,然后归我领养!我决不会让我的孩子去接受什么该死的净化仪式!如果说我在生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的时候痛了九个钟头之久,还不能替他洗涤罪恶的话,那么,他从齐特雷尔牧师那里也不会得到更多的祝福!”

“哦,浸礼会不会给小孩子施洗礼,我想还是找沃伦牧师去吧。”肯尼科特说。

休已经成为她生活的宗旨,未来的希望,爱慕的对象——同时也是一个给她消愁解闷的玩物。“我以为自己刚做孩子的妈妈,只懂一点儿皮毛,哪知道对于带孩子,我跟博加特太太一样惊人的熟练。”她自己夸口说。

在这两年里,镇上的人对卡萝尔早已不见外了。她如同麦加农太太一样,是个年轻的孩子妈妈。看来她再也不固执己见,同时也不想逃避现实了。她的整个心灵都扑在休身上了。

她一看到他那宛如珍珠一般的耳垂,就禁不住高声嚷起来:

“我的皮肤跟他一比,如同砂纸一样粗糙,我简直像个老太婆,可我心里还是乐滋滋的!他长得真是十全十美呀。将来对于什么东西他都应该不愁没有。我想,他恐怕不会一辈子待在戈镇这个地方的……我可不知道到底哪一个大学最好,哈佛、耶鲁,还是牛津?”

卡萝尔的这个小天地里,由于惠蒂尔·N·斯梅尔先生和太太的光临而显得更加惹人注目。他们就是——肯尼科特的舅舅惠蒂尔和舅母贝西。

地地道道的大街上的居民,往往把亲戚看成这样一种人,那就是说,即使他没有请你去,但你照样可以到他家去,乐意住多久就住多久。如果你听说莱曼·卡斯去美国东部旅行期间一直住在奥伊斯特镇,那并不是说他特别喜欢奥伊斯特这个小镇,不喜欢新英格兰的其他城镇,而仅仅是因为他在那个小镇上有亲戚。那也同样不是说他多年来一直和那些亲戚互通音信,也不是说他们曾经表示过要跟他晤面的愿望。但是,“你总不能指望一个人花很多钱去住在波士顿的一家旅馆里,而他的远房亲戚明明就住在同一个州,你说,这不是太不合算吗?”

斯梅尔夫妇把他们在北达科他州的乳酪厂盘出以后,就到拉克·基·迈特去探望斯梅尔先生的妹妹,也就是肯尼科特的母亲,随后动身来戈镇,到他们的外甥家里做客。他们在卡萝尔还没有生孩子前就突然来到,认为当然一定会受到热情款待,可是没有多久,他们就开始发牢骚,说他们住的那个房间的窗子是朝北的。

惠蒂尔舅舅和贝西舅妈认为,既然是亲戚,他们就有权利嘲笑卡萝尔,同时他们身为基督徒,也有责任要让她知道她的“思想”该有多么荒唐可笑。他们对一日三餐、对奥斯卡里娜不友好的脸色,以及对刮风、下雨,甚至卡萝尔不合身的孕妇服都表示很不满意。他们身体很硬朗,好像永远不知疲累似的,他们一迭声提问题,长达一个钟头之久,问的不外乎是她父亲的收入、她的宗教信仰以及她上街为什么不肯穿胶鞋。他们天生就特别喜欢大惊小怪瞎扯淡,甚至连肯尼科特也跟他们学会了对自己的爱妻婆婆妈妈地乱挑剔一通的那套本领。

卡萝尔要是不小心低声哼了一句有点儿头痛,斯梅尔老两口和肯尼科特马上就过来问长问短。每隔五分钟,不论她坐下来也好,站起来也好,还是和女佣人奥斯卡里娜说话也好,他们都会用瓮声瓮气的鼻音说,“头痛好一点儿了吗?是哪儿痛呀?家里有没有预备一点儿氨水呀?今儿是不是走得太远呀?有没有闻过氨水呀?家里干吗不准备一点儿,随时可以派上用场呢?这会儿你觉得好一点儿了吗?你的眼睛也痛吗?通常都是几点钟上床呀?是不是就像这样晚呢?哦!现在你觉得怎么样了?”

惠蒂尔舅舅当着她的面,哼着鼻音对肯尼科特说:“卡萝尔常常头痛吗?哼!她要是不出去赶桥牌会,稍微照顾一下自己的身体,恐怕就不会头痛了!”

他们就这样翻来覆去不断地进行品评、盘问,直到最后她实在按捺不住,只好轻声颤抖着说,“看在老天爷的面上,不要再议论了!现在我已经不头痛啦!”

她听到斯梅尔夫妇和肯尼科特一直在辩论,原来是贝西舅妈要把那份《戈镇无畏周报》寄给她远在艾伯塔的妹妹,可是都不知道应该贴两分邮票呢,还是贴四分邮票。本来卡萝尔倒是很愿意把那份报纸拿到药房去称一称,不过,转念一想,她是一个幻想家,而他们分明都是讲究实效的人(他们就是常常这样来标榜自己的),也就只好作罢了。所以,他们就凭着自己的内在知觉判断,到底应该贴多少邮票。这种凭内在的知觉判断,再加上非常坦率的自言自语,就是他们解决所有问题的方法。

斯梅尔夫妇认为,保守个人秘密和缄默“全是胡说八道”。有一次,卡萝尔把她姐姐的来信放在桌子上,后来听到惠蒂尔舅舅谈起信里的内容,不由得大吃一惊。他说:“我看到你姐姐在信里说,你的姐夫日子过得很不赖。你应该常常去看看她。我问过威尔,他说你很少去看她。哎哟哟!你应该常常去看看她才好!”

卡萝尔要是在给同学写信或是计划一个星期的菜谱,贝西舅妈准会闯进来,吃吃地笑着说:“这会儿我不想打扰你,只不过是想看一看你在哪儿罢了。你不用撂下手里的活儿,我只不过待上一秒钟就走。我想,也许你以为我今儿中午没有吃洋葱头,是因为洋葱头烧得不好吃,其实原因根本不在这里,我并不觉得是因为它烧得不好吃,老实说,你家里样样东西都很好,而且很讲究,虽然我总觉得奥斯卡里娜有时候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你给了她那么多的工钱,她压根儿还瞧不起呢。她脾气又是那么坏,哪一个瑞典佬脾气都是坏透了。我真的闹不明白你干吗要雇用这么一个瑞典佬,不过——不过原因并不在这里,我之所以不吃洋葱头,并不是因为我觉得它烧得不好吃,而是因为洋葱头不合我的胃口。说来也真怪,自从上次得了胆病以后,无论是炒洋葱头也好,还是生拌洋葱头也好,我都受不了,哪知道惠蒂尔偏偏爱吃糖醋生拌洋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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